“绍、绍、绍……”
他一迭声地念著那名字,这一次,他居然叫出了声来。忽然之间,耳朵醒了,他听到了更多的声音,风从耳边掠过,枝头有蝉热切地鸣叫,远处秦淮河水哗哗流淌,更远的地方,夫子庙人声鼎沸。
这是夏天的南京,繁华的、燥热的城。而绍和他的建康,已在千年之外。
“锦生。”
他放开那人,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宫帷消散、雕梁杳然,眼前只有一条小巷静静躺在月光底下。对面的人倒还是千年前的模样,相仿的轮廓、神似的眉眼,只是穿著、神qíng全然不同。
Simon见他清醒过来,便抬起手,看了看腕表:“二十分锺,锦生,你做了一个二十分锺的梦。”
二十分锺吗?他连反问的力气都没有,他觉得自己一下子老去了二十年。
“累了吧,我送你回去。”Simon伸手来扶他,苏锦生像被烫到一般地躲开。Simon叹了口气:“这样的深度催眠非常耗费体力,你现在是没法自己走路的。”他朝他伸出手来,一脸的诚恳:“我没有别的意思。”
苏锦生暗暗把体重从背靠的墙壁移到自己腿上,然而软得像棉花一样的双腿让他明白,Simon并没有撒谎。
“好吧,”他认命地靠回墙上,“麻烦你了。”
Simon笑了笑,凑近一些,像扶一个醉汉那样架起苏锦生来,他把他的胳膊环到自己脖子上,又抱住了苏锦生的腰。时值盛夏,苏锦生穿的是一件薄薄的衬衣,动作间衬衣的下摆卷了起来,Simon的手心直接贴上了他光luǒ的腰际,苏锦生不禁哆嗦了一下。他们靠得很近,苏锦生能清楚地闻到Simon身上的香水味道,他用的似乎是檀木尾调的香水,那馥郁幽远的气味像极了深宫的檀香。
曾经在这样的香味包裹下,绍的手也是这样抚摸著他赤luǒ的皮肤,幔帐重重,他们的呼吸jiāo织在一起……
“你怎麽了?”Simon的黑眼睛在暗处闪闪发亮。
苏锦生咬紧了牙关,才咽回了那个呼之yù出的“绍”。他不断地提醒自己,那只是一个梦,就算真是他的前生,也已经结束了,至於这个Simon,他是曾经的司马绍也好,不是也好,都与他无关。他已被伤过一次,不想再经历第二次痛苦。
“没什麽,就是累了。”苏锦生别过头去,如果可以,他真想立刻避开这张让他揪心的脸孔,回到家里,痛痛快快睡上一觉,把这个Simon连同他召出的前世一起丢进记忆的深渊。
仿佛感觉到苏锦生的回避,回去的路上,Simon出奇的老实,乖乖把苏锦生送到楼下,拉开车门,望著他问:“我送你上楼吧?”苏锦生说:有电梯,不用了。他便不再说什麽,只把印有联络方式的名片塞进了苏锦生的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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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经过一路的休息,苏锦生的双腿总算找回了点力量,他qiáng撑著回到房间,一头扑倒在chuáng上。chuáng前的窗帘并没有拉上,透过落地长窗望下去,Simon的车还静静停在那里。不知怎麽的,苏锦生便想起王敦走时,司马绍跪在雪里的样子;还有兵临城下的那日,他送自己出建康,尘烟里愈来愈远的身影。
苏锦生抓过枕头蒙住脑袋,却还是禁不住想,如果那天自己真的走了,他们的结局会不会不同?
那天,司马绍是真想送自己离开建康吧,也许他已在牺牲弟弟和送走弟弟间挣扎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放开弟弟,至少在那一刻,他对司马冲的爱压过了对家国成败的顾念。
如果司马冲坚qiáng一点、自私一点,如果他走了,王敦破城之日,司马绍也未必会死,那麽多年後,也许他们会在某处重逢,也许司马绍再没机会做一个帝王,但是天下之大,总有他们两个容身的地方。国破了、家亡了,还有谁知道他们是兄弟呢?也许,他们可以厮守一辈子的。
即使不能这样,即使他们再不能相见。但至少,他对司马绍的记忆会永远定格在滚滚烟尘里那凝望的身影。他会永远相信哥哥是爱自己的,也许他永远不会知道那些不堪的真相和算计。那会是一种幸福。2B1F00B5弹琵我:)授权转载 惘然【ann77.xilubbs.com】
然而,司马冲偏偏回去了,而司马绍这麽一个志向宏远的君王,哪经得起这样的诱惑?
所以,根本没有如果。
晋史早已盖棺定论,绍是明君,他是他的哥哥。至於其他,那些眼泪、亲吻、生死相许,谁会知道,谁会记得?千年之後,绍已忘了个gān净,若无其事地帮苏锦生解梦,耿耿不忘的只有自己。
苏锦生“哗”地拉上了窗帘。不知何时,外头淅淅沥沥地落起雨来,空气却依旧闷热,苏锦生只觉得chuáng单、枕头都cháo乎乎的,仿佛生出了一层苔藓。他摸黑从冰箱里拿来一罐冰啤,坐在chuáng上,慢慢呷著。
单人chuáng的对面是一口老式衣柜,镶著一面穿衣镜,青白的闪电从苏锦生身後划过,刹那间,他瞥见镜子里有一张惨白的脸孔,那茫然的表qíng并不像他,而是另一个人,那是从千年前梦游而来的司马冲。
隆隆的焦雷翻滚而来,房间重又陷入昏黑,苏锦生觉得镜子里的人正翕动著嘴唇,听不到声响,然而那唇形仿佛在说:“没有结束,还没有结束……”
蓦然袭来的恐惧让苏锦生丢掉了啤酒罐,酒渍洇湿了chuáng单,他仓皇地往chuáng内侧退去,下意识地蒙住了脸,似乎这样就能躲开镜子里的自己。
没有结束!
是的,苏锦生不能再自欺了,《晋史》里的记载,他记得清清楚楚,司马冲的故事并未结束,这个梦也远未到头,哪那麽容易到头?
但苏锦生实在没有勇气继续,哪怕只是一个梦,那也太痛苦了。
他已经不是千年前的司马冲,他是苏锦生,一个平凡的、奔波劳碌,忙於自我保全的小市民。他没有闲qíng逸致吟风赏月,更没有勇气把一生都赔给一段不见天日、血泪斑斑的感qíng。他怕疼、怕伤害、会计较,那些轰轰烈烈的故事,他无福消受,也不想参与。
可是他感觉得到,在他的心里有什麽东西已经醒了,挣扎著想要破茧,这个蠢动的东西,连同对面镜子里映出的少年,正bī迫著苏锦生,想要把他拽回千年之前。也许只要他闭上眼睛,只要他有一点倦意,他又要跌回那个梦了──那个清晰、绵长,仿佛会把他整个吞噬的可怕梦境。
苏锦生想站起来,在房间里踱踱步也好,怎麽都好,但睡眠捷足先登,已铺天盖地地罩下来,如一chuáng密不透风的毯子,紧紧裹住了他,双腿重得仿佛灌了铅,眼皮也变得沈重粘腻。
“叮铃──叮铃──”
突然,一阵尖锐的门铃声刺破了睡意,苏锦生如蒙大赦,腾地从chuáng上跳了起来。他在黑暗里坐了两秒,才确定真的有人在按门铃,一声声急促得有如失火。苏锦生跑到门边,从猫眼里向外张去,昏huáng的楼道灯下,立著一条高高的身影。苏锦生的心忽然就开始发软,带著一丝丝的疼痛,他不觉记起了建康城的冬天,门灯摇曳的光影下,司马绍立在门前,望著正拼命擦试脂粉的自己。苏锦生这样想著,手不自觉地搭到门把上。及至将门拉开一线,直面那双漆黑的,却比司马绍坦率得多的眼睛,苏锦生才意识到,这是Simon。
“你……”苏锦生看看他,又回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锺,时针正指向三点。
“锦生。”Simon从门fèng里挤进来,顺手掩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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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生。”Simon从门fèng里挤进来,顺手掩上了门:“我想你睡不著,或者不敢睡。”他环顾小小的客厅,在沙发上坐下,掏出一盒烟:“要吗?”
苏锦生走过去,抱著双臂,居高临下地看著他。这是从来没有过的视角,在司马冲的世界里,司马绍永远是高高在上的,他永远要抬起头来,才能看到哥哥的脸,而现在这个男人坐在泛huáng的皮沙发里,把烟盒递到自己跟前,唇边挂著温和的笑。
相见之初就是这样,这位心理学博士,对他总是格外的迁就,甚至到了自来熟的程度。这是Simonxing格使然,还是因为他们前生那一段呢?Simon心里还残存著一丝属於司马绍的记忆吗?
苏锦生不敢再往下想,他摇头:“我不抽烟。”
Simon叼起一支烟:“撒谎可不好,”他从茶几上堆得小山一样的报纸下抽出一个烟灰缸,“看,就算偶尔来一支,也不能算不抽烟。”他笑笑:“这又不是五石散,你怕什麽?”
苏锦生的表qíng瞬时变得僵硬:“那只是一个梦。”
“哦,只是一个梦。那麽,你紧张什麽?”
被那双深湛的黑眼睛盯著,苏锦生莫名地心虚,真有一股下逐客令的冲动,Simon忙举手致歉:“好了,苏老师,一个玩笑。请坐,”他反客为主地让出身边的沙发,“跟我聊聊吧。就算我不是一个好客人,也比噩梦好吧。”
苏锦生冷冷看著他,动都没有动,然而在心里他已认可了Simon的话,他实在受够了噩梦的折磨,只要不睡著,不再回到离乱的前世,哪怕跟条鳄鱼对谈他也愿意,他需要陪伴,但他并没有可以午夜打搅的朋友,他有的只是面前这个不速之客。
见苏锦生站著不动,Simon伸手来拉他,Simon的手掌柔软gān燥,有他求之千年而不得的温暖,苏锦生的心头一阵恍惚,再抬眼时,已被Simon拽到了身边。
“锦生。”
Simon的脸近在咫尺,他和他并不熟悉,然而这样的距离却不陌生,苏锦生甚至知道他下一步的动作,他的眼睛会微微眯起,脸侧过来一些,鼻尖亲昵地蹭著自己的,然後是他的嘴唇,轻轻含住自己的下唇,总是这样开始,饱含qíngyù,又仿佛在逗弄孩子。他本来就是他的孩子,他是他小小的弟弟。
苏锦生的眼睛湿润了,他并不是爱动感qíng的人,然而此刻掌控著泪腺,把他整个jiāo到这男人怀里的似乎是另一个人──那脸色苍白的、眷慕著亲生哥哥的少年,即便已过了一千六百年,即便他们都不复当年,这少年却什麽都记得,他还是喜欢那人的吻、那人身上的暖。苏锦生不忍违拗他,也无法违拗,他闭上眼睛,缓缓抱住了Simon的背脊。
“锦生。”好半天,Simon才挪开了嘴唇,手指仍cha在苏锦生的发间,轻轻梳理著他的短发,连这样的小动作,都和过去一模一样。苏锦生不禁捉住他的手腕:“你是谁?”
Simon愣了愣,继而笑:“你连谁在吻你都不知道吗?苏老师,你真健忘,我是你的催眠师,Simon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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