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司马冲的病愈发地重了,终於卧chuáng不起。他想到了王敦会给他请大夫,却没想到来的人竟然会是郭璞。半年不见,郭璞仍是那个洒落的模样,虽然任著军职,衣服却穿得乱七八糟,浑身散著酒气。可是目光相碰的刹那,司马冲还是在郭璞眼中看到了惊愕。
王敦显然相当信任郭璞,见他来了,低低嘱咐两句便退出了房去,留郭璞一人帮司马冲诊病。
郭璞蹭到chuáng前,放下药箱,在chuáng沿坐定了,这才捉过司马冲的手,隔著层衣袖替他把脉。
司马冲笑了一声:“真把我当王敦的妾了?你放心,我就是妾,也是个男妾,没有男女大防。”
郭璞尴尬地看著他:“世子。”
这生分的称呼让司马冲一阵难过,他和郭璞朋友一场,从来没有大小,也不分尊卑,彼此都是直呼其名,现在竟成了这样的局面。司马冲不禁扭过头去,不愿再看这出卖了自己的知己。
“你都瘦成什麽样了。”郭璞按著他的腕子:“别再吃五石散了……”
“是你教会我这个的。”
“是,所以我注定不得好死!”
司马冲被郭璞的话吓了一跳,他抬头看去,却见郭璞直直望著自己,那样严肃的郭璞,司马冲还是头一次看到。
“可我真的没想过要害你,我并不知道你会变成这样。世子,您但凡爱惜自己一点,我的罪孽也可以轻些,将来在阿鼻地狱也可以稍稍安心。”
“你胡说什麽?”司马冲忙将郭璞搀起来:“我知道你是为了大局。再说,到这一步,也是我自己愿意的。”他苦笑:“我身上不太好,脾气也大了。你别介意。”
郭璞摇头。两人一时找不出话来,屋里静得令人窒息,司马冲qiáng笑著问:“你和那边有书信往来吧。他……他还好吗?”
郭璞望著司马冲,却忽地跪了下去。司马冲顿时白了脸,颤著唇问:“他怎麽了?”
“万岁一切安好。只是,”郭璞咬了咬牙,终於沈声道:“建康来书,有一件事,只有您才能办到。”
王敦是傍晚回的府,白天下了一日的雪,此时的後院宛如一个琉璃的世界,那栋朱楼衬著琼枝玉树,格外的秀丽。王敦心下畅快,步子也变得轻捷,上了楼,还没进屋,就闻到一股熟悉的药味,王敦略一沈吟,不禁皱起眉来。
他推开门一看,司马冲伏在案头看书,手边放著个细瓷青花碗,里头盛的是褐色的汤汁,那嫋嫋的药香正是从这碗里飘出。
司马冲听见脚步,抬起头来,见是王敦,微微笑了。
王敦走过去,端起那碗药汁闻了闻:“这就是五石散吧?你还在吃这个?”
“嗯,”司马冲漫应了一声:“一直在吃的。”
王敦拿起那碗,作势要泼:“你不要命了,病成什麽样了,还敢吃这个?”
司马冲从王敦的手里夺过碗来:“我的病又不是这上头来的。这就是个助兴的东西,多少人在吃,不都好好的。”说话间已把碗送到了唇边。
王敦正要说他,司马冲突然扑了过来,抱住他,疯了一样地亲吻。随著唇舌的纠缠,苦涩的药汁流进了王敦嘴里,王敦要去推他,一时之间竟也推不开。
半晌,司马冲才喘息著放开王敦,:“你看,你也吃了,没什麽的,对吧?这是好东西呢,待会儿你就知道,人生一世,二十年也是活,一百年也是活,何不痛快点……”说著他又去拿那个碗。
王敦扬手给了司马冲一个耳光:“别人吃了没事,可你是个什麽身子?拿什麽跟别人比?你才多大的人,已经不想活了?”
司马冲怔了怔,眼泪刷地下来了,他凄然一笑:“这里头的好处,你不会懂……”说著拿起那碗药又灌。
王敦一把夺过碗来,忽然一仰脖将汤药喝了个gān净,空碗跌在地上,“!”地一声,碎瓷四溅。
司马冲惊呆了,茫然看著他:“你做什麽?”
“这话该我问你!”王敦把他揿到墙上,紧紧盯住他的眼睛:“你到底在想什麽?我总觉得你恍恍忽忽的,跟什麽人、什麽事都隔了一层。我这辈子没这麽对哪个人用过心,可你呢?你究竟在想什麽?你对自己都不经心,对旁人还用说吗?为什麽?就因为这药?吃了这东西,真就成了仙了?好,我来领教领教。”
司马冲摇头:“不值得……”
他忽地想起来,绍也曾经跟他说过“不值得”。难道这世间的qíng爱真的就都是求而不得?炽热的一颗心jiāo出去,总给了不值得的人,他逃不过,威名远扬、戎马倥偬的王敦竟然也逃不过。
命运弄人,莫过於此。
心里翻腾著什麽,不安、躁动,司马冲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失控,他不懂得自己,这一刻,他想为王敦做些什麽,给王敦一些东西,可他的心已经是空的了,这个身体,也是千疮百孔,那麽……就用快活吧,醉人的、苏麻的快活。
司马冲仰起脸,吮吸王敦的唇:“五石散的药xing来得很快……很舒服的……真的……你会明白……”
药劲真的来得很快,王敦第一次用,格外的亢奋。衣带没有被解开的机会,袍子就撕裂了,根本不需要脱光,药物的作用下,一切都是那麽的直接,yù望集中到最qiáng烈的一点,突破或者被突破,攻陷或者被攻陷。
司马冲不知道他们做了多久,反正天是黑的,房里燃著灯,空气中充满了yín糜的味道,墙上、案上、椅子上、chuáng上,到处都是欢爱的痕迹。五石散帮王敦进到了司马冲的世界──那个绝望的、疯狂的,yù望横流的世界,在撕咬与掐捏、楔入与抽cha之间,两个同样的扭曲的人,缠在一起,流汗喷she。
这一次,虽然用了药,但从头到底,司马冲都很清楚,跟他做的人是王敦。
後来,更鼓远远地响了起来,司马冲从熟睡的王敦身旁爬了起来,身子像是散了架,头脑倒是异常的清醒,他披上袍子,趿著木屐走出了房间。
外头还在下雪,夜风挟著雪片扑到脸上,刺骨的寒冷,司马冲从怀中掏出一个水晶瓶,望著里头无色无味的液体。
“每天一滴,下在茶水里,王敦应该活不到chūn天。”郭璞是这样对司马冲说的:“他毕竟是天下第一猛将。不除了他,总不是万全之策。我知道这对你很难,但是……”
没什麽“但是”,司马冲握著那水晶瓶,将它缓缓贴在了心口,他已将毒药下到了五石散中,不是一滴,而是两滴。
一命换一命,他只会这样杀人。
郭璞还说:“你要保重,等到这事完了,你跟万岁总有重逢的日子。”
那是多麽美好的前景,司马冲伏在栏杆上苦笑起来。他相信哥哥会赢的,他相信总有一天哥哥会来找他,只是他无法坚持到那一天了。
5
天一日寒过一日,转眼就是新chūn,王敦命人在後院的枯枝上缠了红绸,把个寒素的冬日装点得热热闹闹,可冬天到底是冬天,池塘里水色幽冷,池面上覆著一层冰,透明的、薄而且脆,司马冲坐在窗口,看著那层浮冰,一瞧便是半日。
那透明的冰,像极了怀里的水晶瓶,怎麽捂都是寒的,一点点的凉、一点点的痛,贴心刺骨,缓慢而又致命。
司马冲怕那里头无色无味的液体,每次将它倾进碗里,他的指尖都会发抖。对於死亡司马冲并不畏惧,他的心已经死了,剩下一个躯壳,怎麽都是在迈向腐朽,快一些、慢一些而已。司马冲随时可以杀死自己,但是杀死别人,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司马冲也知道,王敦不是善类,一个将军,纵横捭阖,又善玩权柄,枉送在王敦手里的xing命只怕不在少数,就是司马冲自己,也被王敦伤害过,可就算把这一切的一切都加起来,那又怎麽样呢?王敦也是一条活生生的xing命。
跟王敦他们不同,司马冲不是个厉害人物,他胸无大志,没有深谋远虑,反把细小的东西看得极重,花开他喜、花谢他叹,便是一只林鸟坠下枝头,他也会郁郁半日。小时候,父王领著诸子去围猎,司马冲总是一无所获,绍便把自己打的鸟雀挂到他鞍前,司马冲晓得哥哥疼自己,怕自己被兄弟们看不起,可那血滴滴的羽毛、死不瞑目的鸟眼狰狞恐怖,总叫他一阵阵地恶心。
那些记忆被埋在岁月的尘埃下头,司马冲很少去想,可这些天,他常常会想起那些鸟雀。当他将药一口一口哺给王敦的时候,王敦总爱盯著他看。贴得太近,王敦的面目都模糊了,司马冲只瞧见他的眼睛,圆的、黑的,仿佛到死都不会闭上。
杀人是可怕的,缓慢的杀人更是恐怖,被折磨的并不仅仅是受害者,杀人者也无法豁免,只要有那麽些许的良心,只要有些许的不忍,地狱便张开了大口,咬住了心肺,缓缓地切割,缓缓地撕绞……
煎熬没有尽头,丛生的不只是绝望,还有疯狂。有时候,司马冲恨不能把那瓶东西全倒进五石散里,然後在苦涩、在微醺、在苏麻、在激烈的xing爱里死於狂欢,这样对他、对王敦都好,至少gān净。
可司马冲知道,他不可以。他杀人是为了江山。立刻杀死王敦,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事qíng,然而王敦一死,王含、王应即刻便会起兵,数万大军滚滚东下,建康守军不足万人,哪里挡得住了?即便侥幸得胜,也逃不过两败俱伤的下场。所以郭璞说,不能让王敦死得太快。
於是,司马冲只能慢慢地索命。一天一滴,瓶子里的水线缓缓地沈下去,郭璞说,等牡丹都开了,建康的兵马便足了,一切的磨难也都到了尽头。
“想什麽呢?”腰被箍住了,耳後是热咻咻的呼吸,司马冲知道是王敦,他依旧望著池塘,一动不动:“牡丹什麽时候开呢?”
“四、五月吧,怎麽?你喜欢那个?明天叫人搬两盆来。”王敦的手自他领襟探入:“等拿下了建康,沿著秦淮,我帮你种一路去,到了chūn末,水绿花红……”
司马冲笑了,他转身坐到凳子上,凝视著王敦,缓缓地撩开了袍子,腊月天气,那一层单袍下,竟是个光luǒ的身子。
窗子开著,风呼呼地chuī过来,司马冲丝毫不以为意,不觉得著冷,也不觉著羞耻,他望著王敦,双眸慢慢眯起,细若丝线,媚色撩人,雪白的身体也漾上一层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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