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笛_朱雀恨【完结+番外】(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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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马冲摇头:“他活得下去也好,活不下去也罢。我都下不了手。景纯,你是知道我的。”

  “临阵而退,终有一日,你会後悔的。”

  “我後悔的事qíng,已经很多了。”

  郭璞仰面长叹:“也罢,”他闭上了眼睛:“这都是命数吧。”

  “景纯,”司马冲望著楼下的蒙蒙夜色,忽然问:“你真能预知命理吗?”

  “你说呢?”

  “如果你真能预知将来,那麽,告诉我,将来你会怎样?我会怎样?这天下的人又会怎样?”

  郭璞转过身来,摊开了手掌,伸到他面前:“写一个字。”

  司马冲疑惑地望著他,终於掂起指头,在他手心写了个“笛”字。

  郭璞看著那字,微微一笑:“果然如此。这是一个大凶之字,这字主分离,或主血光之灾。你看,这个‘由’字若是出头,则棒打‘竹’字,‘个’‘个’分离;若不出头,便是无头。”

  “那麽说,我真会後悔了。”

  “也许吧。但是,相信我,”郭璞捏拢了手掌,“你跟万岁一定重逢的。无论发生什麽,你都要撑下去,他在等你。

  夏天的日头本出得早,这天早上雾却浓,遮没了朝阳,寅时到了,天上仍是灰沈沈一片。司马冲似睡非睡,正跟王敦一起靠著,却听外头脚步声响。“哗啦”一声,珠帘被摔得乱飞。

  王敦的规矩向来是大的,没仆人通禀,谁都不许擅闯卧室,今天这种场面,司马冲还是头一次遇到,他翻身起来,厉喝一声:“谁?”

  说话间,王应已冲到了chuáng前,横眉立目,怒视著司马冲,把卷东西“啪”地往地下一掷:“看看吧!你那哥哥发的圣旨!”

  司马冲想了想,俯下身,拣起那卷东西,缓缓地展开。果然是圣旨,熟悉的笔迹飞扬洒落,朱砂红印泰山压顶,一字字、一句句,全都是绍的御批。司马冲拿著诏书的手微微颤抖,脸色也变得煞白。

  王应从司马冲手里夺过了诏书,一扬手,将他推到地上:“你们司马家没有一个好东西!”

  王应这麽一闹,倒把王敦从昏睡中惊醒过来。听到动静,王敦心里已有三分明白,再看司马冲跌在地上,顿时气得胡子乱颤,瞪住王应:“孽障!撒什麽野?我还没死呢!”

  “您别说您没死!有人早当您死了呢!”王应说著,把诏书砸到司马冲脸上:“你自己念给我爹听!”

  诏书的卷轴是紫檀木的,正磕在司马冲眼角,他也没叫唤,一手捂著伤处,一手捏著圣旨,走近了chuáng边。王敦心疼他,也不问诏书,单是看著司马冲:“怎麽了?让我看看。”

  司马冲摇摇头,展开那诏书,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念不出来。

  王敦叹了口气:“别念了。摊开来,我自己看。”

  司马冲把诏书举到王敦面前,一点一点展开。王敦的眼睛跟著他手的动作扫过去,全读完了,又扫了一遍。

  司马绍的诏书是一道战书,晋室已先发制人,以王导为大都督,向姑孰宣战。这虽在王敦的意料之外,却也算不得什麽。叫他气结的是诏书的前半截,那分明是一段有理有节、有qíng有义的讣文。司马绍白纸黑字写得分明:王敦已在姑孰病死,王导率宗族子弟为其发哀。

  这一招太狠,也太毒。

  诏书一出,王敦的军心势必祸乱,而他苦心安cha在建康的党羽,也必然倒戈。可最叫王敦痛心的是,这一道诏书生生将王家的子弟划成了两个阵营。自己同宗的兄弟不但帮著司马绍,还假发丧事,哪里有半分的qíng谊?司马绍的手腕竟qiáng到这个地步,连骨ròu亲qíng都能生生拗断!

  王敦阖上眼,哈哈大笑:“好!好!好!!司马家倒出了个厉害人物!”他笑得急了,一口气提不上来,脸如死灰,浑身痉挛,司马冲爬上chuáng去,抚著他胸,帮他顺气。王应吓得呆在chuáng边,司马冲对著他大吼:“叫大夫!快去叫大夫!!”王应这才如梦初醒,撒腿冲下楼去。

  司马冲揉了半天,王敦一口气总算顺了过来,他缓缓叹息:“你们兄弟怎麽一点都不像,你那麽柔,他却那麽狠。这种事,他怎麽做得出来?太损yīn德了。”

  司马冲咬住嘴唇,答不上话,生死事大,苍天作定,司马冲对这些还是敬畏的,然而绍却不是这样,那个年青的、高贵的帝王,比谁都狠得下心来,即使bào戾嗜杀的将军也难企及。这个世上,也许他只待弟弟有一份柔肠。

  “我乏了,不想打了,可你哥哥不肯。”王敦望著司马冲,眼里寒光一闪,司马冲相信,王敦指点千军、纵横杀敌时,眼里闪著的就是这样的光芒,将军老了,这双眼睛却不会老,那一颗雄心更不会老:“你记著,後世对我是赞也好、是骂也好,可这一仗,是司马绍bī我的!”

  7

  “爹!”珠帘响处,王应拖著郭璞冲进屋来,王含跟在後头,也是一头的热汗。

  郭璞被王应催命般地拉来,只当王敦是不行了,此时一看,王敦眼光灼灼,神智也还清醒,不由吁了口气,走进chuáng边,行过了大礼,轻轻挽起王敦的袖子,就要替他把脉。

  不想王敦却摇了摇头:“寿数、穷通都是天定。你不是善卜吗?替我问问老天,这一遭放不放我过门?”

  郭璞略略一怔,随即微瞑了双目,运指如飞,掐算起来。

  一屋子的人都屏紧了呼吸。对於王敦,郭璞掐算的是他的xing命,对於王含、王应,郭璞掐算的则是他们的荣rǔ,成王败寇,都在他指头轻点之间。而司马冲忧心的却是另外一层,司马冲不懂卜蓍,可这一次他猜得到郭璞会怎麽说,司马冲不禁暗暗祝祷,苍天开眼,千万别让郭璞说出那句话来,千万不要!

  郭璞手腕一翻,倏地张开了双眼,那眼珠澄净得宛如琉璃一般,他静静地看著王敦,仿佛他已不是王敦帐下的一名记事参军,而是上天派来的使者,双唇一动,吐的便是神谕箴言:“考虑刚才的卦象,您若起事,xing命必不长久;若能退居武昌,则寿不可测。”

  这句话一出,屋里是死一般的寂静。

  司马冲闭上眼睛,郭璞到底扑进了罗网。

  绍的诏书是清早才到的,除了王应、王敦、司马冲三个,只怕再没一个人瞧过。郭璞善於卜卦,可他也料不到,绍会在这个时候起兵。郭璞跟王敦、跟司马冲一样,都把帝王的心思猜得简单了,以为他毒倒了王敦,便会息事宁人。然而司马绍要的显然不是一时的平安,他要拿王敦震慑天下。人要杀、时间要拖,这仗也是要打的,不仅要打,还要打得痛快漂亮,给那些觊觎著晋室的人都做一个表率!

  而这一切,郭璞都不知道,所以他才会装神弄鬼,劝阻王敦。这一手,换在平时或者会奏效,可眼下王敦已被司马绍bī成困shòu,这句箴言只会火上淋油,将王敦激怒!

  “好!”王敦怒极反笑,喝了声彩:“你果然一心向著我!我的寿数你算出来了,你再替自己算算,你什麽时候去yīn曹地府?”

  郭璞本是个聪明人,王敦这麽问了,哪有不明白的道理。他振了振衣衫,朗声笑道:“璞命尽当下!”

  “来啊!”王敦话音未落,已被司马冲攥住了袖子:“不要!”

  王敦看著司马冲,还没说出话来。王应已冲了上来,一脚瞪在郭璞膝弯,将他踹倒。郭璞抬起头看著司马冲,既然大笑:“王将军,多谢你让我预言得证!”

  “噗──”浓的鲜血喷薄而出。

  司马冲看著郭璞,郭璞也看著他,郭璞的眼睛黑而清澈,嘴角还挂著笑,仿佛在说:你看著吧,你们会重逢的,一定会重逢。

  然而这笑容颠倒了,嘴在上,而眼在下。

  “咚──”无头的尸身终於倒地。

  王应还刀入鞘,正要去提郭璞的人头,司马冲已从chuáng上滚了下来,将个鲜血淋漓的人头抱在怀里,紧紧捂住。

  王应拔刀在手,如水的长刃直抵司马冲的颈项。刀刃上的鲜血还未gān涸,一滴一滴,坠到司马冲的身上。司马冲跌坐在地上,王应瞪他,他也回视著王应,王应进一步,他就退一步,抱著人头的手却始终不肯松开。就这麽,一步一步,王应将他bī到了墙角。

  “给我!”王应伸出手。

  司马冲死死抱住人头,缩成了一团。

  他只觉得自己是一只小shòu,怀里是同伴的尸身,周遭则是茫茫的丛林,一闪一闪,到处是吃人的绿眼睛。这是一个弱ròuqiáng食的世界,有那麽些人翻手为云、覆手成雨,把人命都当了糙芥,绍是这样,王应是这样、王含是这样,王敦也不会例外。司马冲缩进墙角,不停地摇头。他抱紧了郭璞的头颅。死人是最安全、最可靠的,没有谎言、不会欺骗,也没有那麽多的心机、那麽多的谋算。

  司马冲想跟郭璞靠得近点、再近一点,他把头低下,几乎埋到了胸口,然後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自己的脑袋,眼前的世界黑了下来,鼻端是浓浓的血腥味,这味道令他心悸,也令他神醉,这味道是那麽、那麽的安全。

  “他疯了!”远远地传来王应的声音。然後司马冲听见利刃出鞘的呼啸,有冰凉的东西贴到颈上,时间凝固了。

  司马冲想,那也许是一把刀,王应用来杀郭璞的刀,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刀刃上的鲜血,郭璞的鲜血还没有全然冷却,温热而粘腻,司马冲不禁打了一个冷战。他问自己:我也要死了吗?这一生就这样结束了?

  许多的回忆如同蝴蝶,纷纷涌涌、扑面而来。每一片翅膀就是一个画面,二十几年的人生,在那翅子疾振间,倏忽过眼。

  司马冲想起自己的名字,深宫里的童年,十五岁的初恋,十六岁那一年,哥哥牵著他跨过了人伦的禁界,再以後……就是一连串的欺骗、出卖、血腥、屠戮。

  至美的蝶翼下,覆著丑陋的虫身,至的花苞,却绽出了血盆大口……

  这一生并不漫长,他只爱了一次,可这一次,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如今他该做的、能做的都做完了。郭璞死了,王敦起了兵,而绍……绍在等他吗?绍在找他吗?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再也撑不下去了。

  他曾以为身体会撑不住,没想到先崩坏的却是神经。被迫杀人、被迫亲历谋杀,一幕幕血腥的现实将他bī到了绝壁,疯狂的悬崖正在频频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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