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华却摆手,不肯要。
张泰道:“你拿着吧,有甚用就拿去使。”
景华盯着那银子,最后还是接过了。
酒菜上来后,两人坐下吃酒。他们吃酒时,常常相对无言,张泰闷头喝酒,景华偶尔给张泰倒酒夹菜,偶尔两人说几句不冷不热的话,酒一吃完,就办那事。张泰想说些话,偏偏他木讷口拙,不知道说些什么合适,上次刚开口就惹得景华生气,这次他便不敢再多嘴,依旧埋头吃酒。
不料这次景华先开口了,问张泰:“这位相公来过多次,却还没问过您如何称呼,是我疏忽了。”
张泰一想,果然是,立刻回道:“姓张,名泰,你直接叫我张泰便好。”
景华道:“不敢,该叫一声张大哥。却不知张大哥是做何营生?”
张泰便一一说来,景华又问了几句,两人一问一答,竟说了一小会,不知不觉把一盏酒都吃光了。
两人仗着酒意宽衣解带,景华躺倒在chuáng,只等张泰动作。张泰却搂了他不动,景华疑惑,原来张泰却是聊兴正浓,想与景华多说说话,不想倒头便做那事,糊里糊涂又是一夜,因此问道:“我们说说话可好?今日有些累。”
景华少见这样花了钱却不做的客人,他当然乐意落得轻松,便点头同意。
张泰搂着景华,温热身子在怀,墨色发丝在耳畔,只觉安然满足。他默默躺了一会,突然问道:“我只知你叫景华,却不知你姓什么?”
怀里的人半响才答道:“景华是进了南馆后,馆主给取的新名,哪有什么姓。”
张泰又问:“你是何时进的南馆?”
“一十三岁。”
张泰继续问道:“你如何进的这里?”
景华终是忍耐不住,深深叹气,道:“我如何进的这里,可有什么重要,天下所有人流落这种地方,会有什么原因?无非就是那几个,张大哥别说这些不舒心的事了。”
张泰本意是想多多知道些景华的事,却没料到提起他不开心的事,忙道:“是我没注意了,不说就不说。”
两人默默躺了一会,景华见张泰只是睡觉,又问了一遍:“张大哥,真不要我服侍你么?”
张泰摇头,“好好睡一觉便好。”
张泰这样回他,景华嗓子里堵住一般,竟吐不出半个字。张泰是个心眼实在的人,又对他好,景华如何不知道。
他缓了一会,才低声说道:“张大哥,我说个事,你别恼。你这样的客人,遇着一个,便是我景华的福气。对人好,不打不掐,不折磨人,我景华万望你多多来才好。可你也是小本经营,这欢场里的银子,漫撒不见个底,这样下去,你要手头没了钱,可还如何来见我。你赏我银子,是看得起我,可――”
景华贴在张泰耳边,小心翼翼道:“――可这些银子我没一个留得下来,全被guī公拿去了。你若要对我好,便留着手头的银子,多多来看我就好。”
原来这景华早就在欢场中练出一双火眼金睛,什么样的人是富贵人家,什么样的人只是市井小民,他通通看得清楚。他见张泰这几次慷慨大方,给了许多银钱,不想坑了张泰这样的实在人,便好心奉劝他几句。
张泰耳廓因着景华温热的吐息,都红了。他心里又软又疼又麻,竟是生平从未有过的滋味。他既欣喜景华愿意他来看他,愿意跟他说这些真心话,又心疼景华在这南馆里的日子,平日里不定受了那些guī公多少的欺rǔ,打骂是家常便饭,连辛苦赚的银子也没一个留得住。
活脱脱是跌进出不来的苦海啊!
张泰只觉满腔的言语不知如何说出口,他搂紧景华,不禁轻轻亲着景华发丝,又亲他额头、眼睛、鼻子、脸颊,最后亲住他嘴。不是那般急着做那事地亲,只是带着满腔爱怜地亲。他亲了一下又一下,弄得景华痒痒,心里也乱糟糟一片,不知如何应对这qíng形。
两人心里都又慌又乱,就这么过了一夜。
第四章
王荣、陈杰、李贵三人近日都觉着张泰有些怪,怪在哪里,他们却说不出来。直到有日,三人惯常眠花宿柳,清早从青楼里出来,竟在坊里遇见张泰,张泰恰巧从南馆里出来。那张泰从南馆出来,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十分有qíng的样子。站在门口送他,可不正是他们三人初次带张泰去南馆时陪张泰的那名小倌么!
王荣低声对其余两人说道:“我说这可糟了!张泰竟还记着这人,可不是动了qíng意?”另两人有些不大相信,这怎么能,一个年纪大、又没什么姿色的男jì!王荣道:“张泰是个老实人,指不定这小倌花言巧语哄骗住了他也是有可能的。他初次来这种地方,哪里晓得欢场里的人说话那是张口就来,一个字都信不得。”
其余二人越想越觉得王荣说得有道理,但又不好就这么冲上去问张泰,怕损了他面子。当下约好第二日治桌酒席,席间好好打听打听。
第二日三人各出了份子钱,提着酒菜上张泰家来,嚷着吃酒。张泰辞不过,早早关了铺子,与他们在后处的房子里吃酒。几杯酒下肚,王荣故意道:“这样gān吃酒有甚意思,不如大家一人说一个笑话,逗个乐子。”其余两人立刻附和。当下三人捡了些常见好玩的事说了,笑得前仰后合,张泰也跟着咧嘴笑。
轮到陈杰,陈杰说:“这些可有什么不寻常的,都是些市井常听的罢了,我给你们讲件真正可笑之事。”众人说好,陈杰便道:
“却说我们这安城之中,有个大户人家子弟,祖上太爷是朝廷里做过大官的,到他父亲这一代,在咱们安城做布匹生意,东大街好大一家门面,生意兴隆,日进斗金。他父亲生了三个儿子,他排行最小,人都称他林三公子。他是幺儿,自然得家中宠爱,两个兄长,一个中举做了官,一个接手家中生意,只他一个富贵散人,什么事不用做,手里银子水般流出来,家里也不吭一声,只是由着他。”
“这样一个富贵公子,每日里闲着无事,斗jī走狗,寻花问柳,在青楼里包了一个粉头,人叫她李莲儿。这李莲儿长得千娇百媚,唱的好曲,说的甜言,一下把林三公子哄住了,金银流水般往她身上倒,温柔乡里又常许诺她,要把她迎进门娶回家中。李莲儿看准了林家的钱财富贵,使出浑身解数,指天指地,赌咒发誓,娇言软语,浓qíng蜜意,把个林三公子勾得没了魂魄,真回家说要把李莲儿娶过门。这林家是什么样的人家,高门大户,怎能容许李莲儿这样的人进门,当下林老爷把林三公子骂得狗血淋头。这李莲儿怎可善罢甘休,又是装病又是撒娇,使出各种手段,迷得林三公子颠三倒四,大闹一场,非她不娶。这林老爷气得半死,直接把他轰出门,扬言断绝父子关系。”
“这林三公子被轰出家门,怕是觉得自己就像戏里演的痴qíng公子,直奔李莲儿那里去。李莲儿初时只当林老爷不过是一时气愤,说出的戏言,只消过得几天,还是得把林三公子哄回去,因此装出一副娇泪啼啼的样,说要与林三公子相依为命。这林三公子自觉一对神仙眷侣,每日里在青楼只顾喝酒吟诗,搂着美人嬉笑玩闹。过得一月余,青楼里的妈妈着人去林家,要讨林三公子这一月来吃喝玩乐的酒钱,被一棍子轰了出来,这才醒悟,林家这是真要与林三公子断绝关系!这林三公子虽是长得一表人才,可没了他们家的银子他就什么也不是,被那妈妈轰出青楼。林三公子还求着李莲儿顾念旧qíng呢,被李莲儿一口唾沫唾到脸上,骂他是前世讨债的鬼,白睡了她一月余!”
“这林三公子哪里受得了这一口气,便说他包了李莲儿这一段日子来,给了她多少银两,多少衣服首饰,数不胜数,如何便是白嫖了她。李莲儿跟她妈妈两人,一人一句,直把林三公子骂得体无完肤。林三公子气得气血上涌,当下便往衙门去,敲鼓喊冤,要县老爷给他个公道。如此种种,闹了大半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说院里的粉头翻脸无qíng,包粉头的公子要追回嫖资,只把林家的脸面丢得一gān二净,沦为一时笑谈。”
陈杰说罢,其余两人便嘻嘻哈哈笑。
李贵道:“这事说来可笑,却也不少见。我们那条街上还有个汉子,为了讨好院里的粉头,散尽家财,还把他家祖上留下的好大一所好屋子典押与我,只为换了银子去赎那粉头。那粉头哄得他花光银子,便一脚踢了他,转身傍上别的爷。”
众人嘻嘻哈哈道:“这院里的婊子只认钱不认人,哄得多少好子弟散尽家财,自古以来便是如此。”
张泰在一旁听着,只是吃酒,并不言语。
这三人把话旁敲侧击地说了,顾着张泰面子薄,也不点破,嘻嘻哈哈说笑了一回,也就散了。
张泰吃多了酒,有些头昏脑涨。想起席间三人说的话,心里纷纷乱乱、空空落落,没个着地处,就想见景华。他坐了一会,撇下一桌残席,起身出了门。
此时已入夜,街上店铺俱已关门,独独勾栏之地灯火通明,正是开门做生意的热闹时。张泰进了南馆,径自往景华房里走。那往常招呼他的guī公急忙上前拦住他,问道:“相公可是要找景华。”张泰点头。guī公又说:“这会可不赶巧,景华房里已有客了。要不相公我领你去别人那?咱们馆里的景烟也是惯会伺候人的,担保把相公伺候好。”
张泰停住脚步,脑子里恰似木槌猛敲一下,没听清guī公接下去说了什么。
他怎么竟没想到,景华还有别的客人。
那guī公一瞧张泰的脸色不好了,急忙招呼那唤景烟的小倌过来,对着张泰一通担保,说这景烟如何如何会伺候人,。张泰抬眼瞧他,只觉这小倌满脸惨白,笑一下,扑簌簌直掉粉,两片嘴唇通红,如小鬼吸血,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登时心烦意乱,连连挥手。
张泰生得人高马大,手臂肌ròu虬结,绷得衣物似要裂开。那guī公如何敢赶他走,只怕张泰一掌便扇得他眼冒金星,就任他在那枯坐gān等,料他等不多时便自会走了。哪想这张泰也是个有耐心的,竟等了两个时辰,南馆里人都散了,该回的回,不回的都搂着人进房逍遥快活去了,剩他一个坐大厅里喝闷酒。
那guī公哈欠打四五十下,忍不住过来说道:“相公,这客人今晚是待景华房里不走了,您就别等了,要么,我给您找个活好的?”
张泰一听,把剩下的酒倒碗里一口喝了,扔下酒钱起身就走。
回到家里,张泰和衣倒头就睡,躺了一个多时辰,毫无睡意。心里百般滋味,翻江倒海,一言难尽。
第二日天色未暗,张泰便赶到南馆,点名要景华接客。此时未入夜,南馆里一个客人也无,那张泰倒显得突兀了。刚刚梳妆完毕的小倌们正懒散地东站西坐,皆悄悄打量张泰,只猜这人是急色鬼,捂了嘴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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