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泰哪管这些,直奔景华房间。
那guī公说:“相公且房中稍等,待景华梳洗一番。酒菜这就给您端上。”
张泰进门,竟见景华还躺在chuáng上,未曾起来。那guī公劈头便骂:“这都何时了,客人都来了,还不起来伺候!昨夜接了个客人,便借口起不来,你当自己是金尊玉贵的公子少爷么,贼短命的贱货!”张泰见guī公越骂越难听,急忙赶了他出去。
景华听了rǔ骂,也不曾回得一句嘴,只是慢慢从chuáng上起来了,说道:“张大哥且稍等。”言语里不喜不怒,反叫张泰担忧。
“那guī公甚是可恶,你何不告知这南馆里管事的,罚他一罚。”张泰道。
景华瞥了张泰一眼,冷笑了笑:“似我这等的,在这南馆里有何地位?年岁大了,身段又不好,接不到客人赚不到银子,那可就比guī公还不如一百倍,告知管事,不过招一顿打骂。况且那guī公说得不错,客人来了我竟还懒躺chuáng上,只是骂我,不曾打,我还庆幸呢。”
张泰听景华言语里,不悲不喜,甚至冷然,心里不知怎的,万分难受。
那景华下了chuáng,缓缓穿衣,行动似是不慡利。张泰这才瞧见他脸色惨白,唇无血色,忙问道:“你怎么了,可是病了?病了就不要下chuáng,好好躺着休息。”说着过去扶景华坐下,景华跌坐chuáng上,叹了口气:“叫张大哥见笑了。”
张泰道:“我去给你请个大夫。”
景华抬手阻止他,道:“不用,我这是常见的,昨天运气不好,接的客人要了我半条命。”
张泰愣了,景华见他神qíng,倒觉好笑,说道:“我今天jīng神不好,身上也痛,怕是伺候不了张大哥,张大哥还是换一个吧。”
景华身上本穿着亵衣,松松垮垮的,抬手间,便露出脖子胸膛。张泰一看,不得了,那脖子、胸膛满布青紫痕迹。张泰脱口而出:“你这是怎么回事?!”伸手一扯,亵衣被扯掉大半,露出一大片胸膛,尽皆伤痕,狰狞吓人,还有血痕撕裂!
景华脸色有些不好了,拉好衣服,冷冷道:“没怎么一回事,南馆里常见的,有何可惊讶,我又不是什么金尊玉贵的人。”
张泰心里似有利爪抓挠,疼得要淌出血来。这景华在南馆里过的是什么日子,比他能想到的,还要糟糕万倍。
这一夜,张泰脑袋里始终昏昏然,就gān坐着,不去碰景华一下,却也不走,就那么坐着,看景华。景华被他看得恼了,问他作甚,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景华说什么也不叫大夫,只说这种事在南馆里寻常见的,涂个药,过些日子便好了,无缘无故请大夫,反被打骂一顿。张泰无奈,便要帮景华涂药。景华说什么也不肯,张泰又说让他脱了衣服看看伤得如何,景华立时生了气,不再同张泰说话。
张泰枯坐了一个多时辰,突然开口问道:“你可曾想过离开这里?”
景华听了,只觉利剑刺心,鲜血淋漓。
“我从进了这里,每一日,每个时辰,无时无刻不想离开这里。”景华咬牙切齿,“可我能吗?客官行行好,别处去吧,我这浑身都疼,疼得只想死!”
这么多年了,也不止张泰一个问他想过离开这里吗。他是人,又不是畜牲贱东西,怎会不想离开这里!尽问这些废话,滥施些没用的好心,提醒他是个活得不如猫狗的下贱东西有何屁用!
景华再不肯开口同张泰说一句话。
第五章
在南馆跟景华不欢而散回来后,张泰一直在想。他打开chuáng底下的铁箱,把这些年攒下的银钱全拿了出来,翻来覆去数了十几遍。
一共也就七、八十两。
他一个单身汉,穿的就那么两身粗布衣裳,不破不换;吃也简单,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遇见景华前,不喝不嫖的,赚的钱没处花,全攒下来了。他原先攒这点钱,是想着换间更大的门面,带个后院,几间房,更宽敞。可想想,就他自己孤家寡人一辈子,换大房子又有何意思。
可这点钱,能够吗?
并且景华,愿意跟他走吗?他只是个穷铁匠,有间破房子,除此之外一无所有。戏本里唱的都是有钱的员外、公子赎了美貌娇娘,不是娶回家当妾,就是买所宅子供养起来,绫罗绸缎,富贵不尽。他有什么本事,养个小倌?
当夜,这张泰翻来覆去,失了眠。
第二日,张泰心神恍惚打了一日铁,还让火花溅了手,烫了个大泡。到下午时分,早早关了店,便往南馆去。
昨日景华不与他说话,今日见他仍早早来了,有些惊讶。那张泰一进来,便问景华:“给你赎身,你可愿意?”
景华吃了一惊,道:“你说什么?”
张泰来得早,景华尚未妆扮。张泰见他毫无脂粉之气,一张脸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像个好看的秀才,不知为何,先自红了脸。
张泰坐下,扭头不敢看景华眼睛,说道:“我先问问,你愿意我给你赎身吗?不过,你赎身要多少银钱?我也不知够不够……”
这么多年,偶尔也有客人醉酒,问起景华赎身银钱。景华听了也不放在心上,说道:“前些年,鸨母说得一百两银子,不过我如今年岁大了,比不得十几岁的少年们,总该少个二三十两吧。”
张泰一算,不禁喜道:“那敢qíng够的!”
景华见他神色十分欣喜,真诚得很,似乎真心要给他赎身,惊道:“你当真?”
张泰忙说:“当然是真的!只是,你愿意不愿意?我是个穷铁匠,给你赎身了,并不能让你过上富贵日子,也就是管个温饱。”
景华有些呆住了,过了一会才缓缓说:“张大哥,你如何老实得糊涂了?拿几十两银子给我赎身?你又不是公子少爷,我也不是美貌娇娘,赎了我有何用?”景华说着扶着桌子缓缓坐下,他身上仍痛着,手上伤痕也未消。
张泰见他手腕淤痕,闷声道:“我便是愿意赎你出来,因为、因为――”张泰涨红了脸,也说不出来,扭头道:“你在这里,过得也不舒心,何不跟我出去?”
景华见张泰红了脸,双眼不敢直视他,毕竟在这南馆里待久了,猜出了几分,道:“我自是想出去,我早说过,无时无刻,不想离开这鬼地方。我这开头几年,总想着逃走,后来见馆里打手环绕,逃走实是无望,便又想恳求客人赎我出去。”景华冷笑了笑,接着说道:“我这为了求人,什么下作手段都用上了,偶尔也有一两个心软的,不过一问银钱,统统变了脸。也有那不缺银钱的,反倒问我,赎你出去有何用。我不是乐童,弹不好琴唱不好曲;我又不是女人,生不了孩子做不了妾。赎我出去,只怕令尊第一个不同意。”
这还是张泰第一次听见景华说了这么多话,却越听越心酸。
张泰道:“我父母早逝,并无兄长姐妹,家中只我一人,并不怕什么。再则我对婆娘,无甚兴趣,娶妻生子,由他去吧。”
景华见张泰说得十分认真,不由愣住了。他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真真正正要给他赎身,他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作答。
张泰见他迟迟不答,慌忙问道:“你可是不愿意?”
“愿意!我当然愿意!”景华忽地嘶声喊道,倒把张泰吓了一跳。只见景华白了一张脸,毫无血色,双手更是抖个不停,嘴里只喃喃念叨:“我可要出去了,我可终于要出去了……”
景华说了愿意,张泰自是十分欢喜。他去找了鸨母,问了赎身银钱,鸨母一开始开口一百两。但这景华已事先教过张泰,张泰便照着景华教的说道:“你这倌人,已是二十岁年纪,身段也不似十四五岁少年柔软了。况他也是个笨拙的,弹琴不会,唱曲不会,长的也不娇柔。就是我看他顺眼,有几分喜欢。你这样漫天要价,我拿不出这么多银子,赎不了,大家两头做空,何必呢?”
这说了半天,好歹减了二十五两银子。喜得张泰都找不着北了。
这隔日,张泰立即拿了银子,又照景华吩咐,买了两身粗布衣裳到南馆,给景华换上。景华在这南馆里待这么些年,也没身平常衣裳,统统都是那些花花绿绿的。一换上粗布衣裳,倒把张泰看傻了,他怎么就觉得景华怎么看怎么好看呢。
那鸨母见了换了粗布衣裳的景华,却嗤笑道:“真不知哪里来的傻村夫,竟被你这婊子给哄得棺材本都掏出来了!你一进来就不是个机灵的,如何磨练了这些年,反倒傻得更厉害了,找这么一个穷光蛋,连衣裳也穿不了一件好的!”
景华理都没理会鸨母。
三人一径到了教坊司,按了手印,jiāo了银钱,拿了卖身契。
那教坊司里的管事拿出籍册,大笔一挥,把景华的名字划掉,拖长音调念道:“陈――致――,今日――除去――jì籍――”
张泰刚知道景华本名,又听见念道除去jì籍感到高兴,扭头去看景华,却见景华白着一张脸,双眼红得吓人。
那神qíng,把张泰吓了一跳。那是苦透了的神qíng。
景华见张泰扭头看他,便想挤出一丝笑,那笑到嘴边却化作难看之极的苦笑。
“我可,出来了。”景华说。
第六章
张泰带着景华一路回去,见景华盯着街上的行人、店铺、小贩看得目不转睛,心下高兴,又有些心酸。
“这、这……”他想寻点话来说,却不知说甚好。景华倒对他笑了,说道:“我可有好几年没到街上来了,热闹得紧,看什么都新鲜。”
张泰也笑了。
安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从教坊司到张泰家所在的乐常巷也不短,张泰走惯了,不觉什么,但景华不是个常走的,张泰怕他累着了,问他:“要是累了,歇息歇息,要不我给你雇个轿子?你没走惯的,这路还长着呢。”
景华又笑了,他今日仿佛心qíng特别好,笑的次数比往常加起来都多。
“多走走才好,往常只愁没处可走。”
他俩刚走到打铁铺门口,王荣眼,坐在茶馆里正算账呢,立刻就瞧见了张泰,招呼道:“张老弟,这几日可都见不到你,天还没黑,铺子就关门了,你可是病了啊?”王荣边说着,边走出来。
这一出来了,就看见张泰身边跟着个后生,定睛一看,好个清秀斯文的后生,只是,怎么有些眼熟?
“张老弟,这是?”王荣一双眼睛滴溜溜在景华身上转,总觉得这后生哪里好生奇怪。
街上人来人往的,张泰不yù多说,道:“王哥,这是我一远房弟弟,改日你约了陈哥、李哥,我请你们喝酒,有事要说。”说着开了铺子门,让景华先进去了,又对王荣憨憨一笑,闪身进了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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