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明王道:“神调门又叫巫门,祖师爷甄宓以灵蛇为师,擅巫术。可惜,巫术流传到如今,只剩三种,扶乩、放蛊和赶尸。这三种又叫三邪。赶尸是其中一邪。相传,舜帝崩于南巡,就地埋葬,潇湘二妃寻不到他的尸首,才投水自尽。因此,我们赶尸的也供奉她二位,愿她二位保佑亡者的尸首平安回家,好让生者慰藉,亡者安息。”
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些终究是旁门左道,庄少功纵然自诩饱读诗书,却也并无涉猎,听得不明不白,又隐隐觉得厉害,叹道:“马伯伯和牛伯伯所作所为,果然是功德无量的。”
这话刚说完,躺在gān糙堆里的无名,“呵”地笑了一声。
庄少功愣了愣,这少年郎竟没睡着,一直在偷听。
马明王看向无名:“兀那小子,笑什么?”
无名传音道:“我笑的是,我们这位庄少家主爱心泛滥,对着三邪中居末流的阿猫阿狗,也能自称小侄,唠叨一阵痴话。”
马明王怫然作色,一连道出几个“你”字,最终冷冷地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无名坐起身:“今夜,我家少主要替神调门清理门户,念你为人忠厚,只要你依言行事,此后你尸邪一脉,便是一家独大。”
庄少功也不知他二人说了什么,但听马明王怒道:“好狂妄的小子!”
就在这时,门外忽有一个小女孩叫道:“哥哥!”庄少功侧耳听去,店外夜雨如注,闪电雷鸣,小女孩的声音夹杂在雨声中,凄厉非常:“哥哥……哥哥……哥哥!”
庄少功一怔,荒山野岭,怎会有这样一个可怜的小女孩?
但听那小女孩哭道:“哥哥,萍儿好痛!”
庄少功心道,萍儿,这名字有些耳熟,好似在哪里听过,却不知道是谁?
正要请无名出去查探,又听门外一个男子唤道:“――阿佚!”
庄少功如遭雷殛,阿佚乃是他的rǔ名。那男子的声音,既严厉又温柔,不是他的父亲庄忌雄又是谁。他几步到门前,叫道:“父亲!”
门外黑漆漆的一片,隐约立着一个穿直裰的人影:“阿佚,‘病劫’无名可在?”
庄少功道:“在的!”
那人影道:“很好,你替为父杀了他!”
庄少功一听此话,吓得脸色煞白:“父亲……为何要杀他?”
“你母亲病重,唯有以‘病劫’的双手为引,心为药,方能救她,”一把匕首掷到庄少功脚边,那人影极有威严地说道,“阿佚,你去砍了他的手,把他的心剜出来。”
庄少功隐隐觉得这话荒唐,却又想不出其他办法,急得满头是汗。他手捧着匕首,一步步,失魂落魄地,捱到无名面前。一只手握住那夜行劲装的领口,似乎想把衣襟扒开些。
无名不动如山,凝望着他,轻轻地问道:“你要杀我吗?”
庄少功神思恍惚地道:“为了救母亲……只好杀了你,再以死谢罪。”
“为了救自己的母亲,伤害他人的xing命,这就是你的孝道?”
庄少功道:“我……我……”也不知他进行了怎样的天人jiāo战,匕首哐啷一声掉在地上。
客店内,‘尸邪’马明王和牛阿旁,俱是脸色一变,面面相觑。别看无名说得轻巧,那撺掇的声音,乃是‘乩邪’ 符凌的摄心调,八人合奏琴萧琵琶等八音,gān扰听者神志,并布置绸布和风雨灯,以皮影戏装神弄鬼,勾动听者最不愿面对的心事,进而唆使听者杀人。
――相传,鸿都客曾以此法欺君,假作招出了杨贵妃的魂魄,竟使唐明皇信以为真。
无名见多识广不为所动也就罢了,庄少功竟也能片刻挣脱出来,自制力十分了得。
庄少功回过神,只见自己一手扒着无名的衣襟,好似要偎进对方怀里,不由得一窘。
店外传来女子笑声,笑声伴随着诡异的抽泣声,断断续续,好似恸哭,便似哭还笑,如泣如诉地道:“马明王,牛阿旁,那痨病小子,是我神调门的敌人,还不速速将他拿下!“这女子听上去,正当棵分年,却直呼马牛二人名讳。
庄少功心想,这女子好没有礼数,又想,这位神调门的马伯伯,似乎是认识父亲的,待自己十分客气,痨病小子莫非是指无名,可是,无名怎会是神调门的敌人?
马明王捻了捻黑痣上的毛:“我也正想收拾这个狂妄的小子,不过,我神调门和劫门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不知他哪里得罪了符姑娘?”
那女子道:“他打伤宰羊铺的伙计老渣,毁了滕老大的尸油窖,你快将他拿下!”
马明王一愣:“尸油窖,宰羊铺何时设了那炼蛊的东西,滕老大可在?”
庄少功听见宰羊铺三字,便知不妙,若非他误入人ròu铺子,无名又怎会打伤店小二。
尸油窖,想必就是他和车夫发现的厨房暗室,那里有许多开肠破肚的尸骸,他央车夫进去察看,最终尸骸也让车夫埋了。这么一想,全是他的作为,与无名有何gān系?
他正要与店外那女子理论,无名却上前一步,将他拦在身后:“蛊邪滕宝,乩邪符凌,你二人偷听多时,何不进来相见?三邪联手,或许能在我手下走十招。单教尸邪打头阵,你二人也是在劫难逃,死路一条!”
这声音如凉风萦谷,连绵不绝,丹田清气所致,与平时从胸腔膻中发出的声音大不相同,足以盖过店外的雷鸣。马明王和牛阿旁惊骇莫名,外家筋骨力,内家丹田气,如今内家第一人,武当派的掌门叶隐岩,据说每日清晨在天柱峰上练吟啸,风雨无阻练了四十年,七十二峰都能听见他的声音。这少年郎还未到弱冠年纪,就有如此深厚jīng纯的内功?
庄少功不会武功,并不觉得这声音如何,他立在无名身后,见无名如此挑衅,忍不住拽了拽无名的衣角,小声问道:“一定要打么?”
无名道:“你有更好的主意?你是少家主,我当然听你的。”
庄少功想了想,认真道:“古人有云,遇bào戾之人,以和气熏蒸之。就不能以德服人么?”
无名侧头看了他一眼,沉默少顷:“我办不到,你可以试试。”
第10章 病劫无名
自夜雨中,走进来四名少女。素裳白裾,逶迤拖过客店的门槛。好似四朵优昙花,一点一滴,沐着雨水颤抖舒展,由远而近,清婉的姿容,氤氲的泪眼,让店内的火光照亮。
试图以德服人的庄少功,紧张地问: “这就是‘乩邪’和‘蛊邪’?”
无名道:“是哭灵。”
四名少女闻话止步,一齐凝目望来。连娟黛眉,自中心蹙起一道悲伤的细纹,点点泪,犹如鲛珠,潸然漫出双眸,散入雨水浸湿的鬓发。
庄少功莫名其妙:“哭灵?”
尸邪马明王一脸不忍,掩耳扭头:“作孽,这些可怜的小姑娘,是乩邪的傀儡。”
无名并齐右手食中指,四枚淬黑的毒针,细密地夹在指fèng里,闪着跃跃yù试的微芒。
“你要作甚?”庄少功一把拽住他的胳膊。
“哭灵有三哭,一哭,韩娥哭,令人心生恻隐;二哭,湘妃哭,摧人心肺;三哭,孟姜女哭,屋舍崩塌,杀人于无形。此时不出手,待到孟姜女哭,就晚了。”
原来,此地有“湘妃哭,竹尽斑”的典故,神调门的老门主,一时在竹下练功,想起了民间许多关于哭的传说,其中最厉害的,莫过于孟姜女哭倒长城。
这老门主通音律擅巫术,又是个武痴,知道少林派有一门以声慑敌的武功,名为狮子吼。
便思忖,女子的哭声,未尝不可以是一门武功,一门用来克制英雄好汉的武功。
他令女弟子勤练吐气之法,将丹田气融于哭声之中,参透哭功。奈何女弟子并无伤心事,不能神气合一,也不能打动敌人。他便使手段,吓哭女弟子,女弟子的声音充满恐惧,却不够悲戚。为了寻觅能恸哭的女弟子,他屠杀一户美满和睦的书香人家,只留下十岁女童和女童的母亲,一面折磨其母,一面bī女童练哭功。这女童果然嚎啕大哭,令人肝肠寸断。
此后,神调门寻了许多女童,来练这门伤天害理的武功,拨给乩邪差遣,称她们是哭灵。
此时,这四名白衣少女双肩作抖,胸腹起伏不定,发出低低的吸气声。
再也忍耐不住似的,沾满水珠的眼睫颤抖着,齐齐啜泣出声。
这啜泣声,仿佛包含了尘世所有的辛酸无奈。一声声,似要撕裂心肺,又带着缱绻鼻音,好似无能为力,乞求着他二人的怜悯。
庄少功听得双耳嗡鸣,头昏脑胀,心脉随哭声紧一阵松一阵。他拽着无名不放:“哭得这般难以自抑,或许是有苦衷。能不能不杀她们,又不教她们伤害我们?”
无名想了想:“踢出去。”
庄少功生了怜香惜玉之意,便不以为然:“点哑xué如何?”
“哭灵的丹田气,无法收放自如。点哑xué会使内气奔涌窒碍,五内jiāo殒而死。”
“那么,点笑xué呢?”庄少功急得满头是汗,勉力道,“《huáng帝内经》有云,悲不休只因神不足,神不足者,视其虚络,按而致之,以通其经,神气乃平。”
四名白衣少女一边哭,一边听庄少功讲话,满脸悲戚,添了一丝惊诧――
这公子的想法,未免太别具一格了。哭灵三哭不可收,内力耗尽,至死方休。
她们都是世间不幸之人,有流不完的泪,正人君子听闻她们的哭声,不忍下杀手,只能坐以待毙或者逃之夭夭。定力过人的魔头见她们哭,顷刻就会将她们击毙。
从未有人想过,要在她们放声大哭时,点她们的笑xué……
无名依庄少功所言,一个箭步,拔身掠出,把住一名少女腕侧的灵道xué,将那手臂一抬,指出如电,在其手少yīn心经的极泉xué一抵,又化指为掌,拾了丹田清气,沿任脉自上而下,拨乱反正,拂过少女咽喉下方的天突xué、膻中和小腹。
再将少女的手一掣,背朝自己,于肺俞、定喘xué各注入一股jīng纯内力。
完事他丢开少女,少女立即止住哭声,一脸难以置信,露出欣喜的笑容。
庄少功怔了怔,在他看来,无名制住少女的手腕,让少女转了一圈,少女便破涕为笑了。
无名又如法pào制,对付了其余三名少女。
“多谢公子救命之恩!”四名少女笑了一会,神色渐渐平复,拜倒在庄少功面前。
庄少功回过神,连忙还礼,只见这些少女一面微笑,一面止不住地落泪。
他不由得一惊:“……这法子也行不通么?”
“公子不必担忧,”一名少女抹着泪痕道,“我们这是……这是悲喜jiāo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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