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中年人身穿玄色缎子衣,背脊笔直,龙骧虎步,神态气度贵不言。
身后,还跟着数名步伐沉稳、气息绵长的高手,其中,竟有多日不见的永州捕头应惊羽。
无敌连忙伏下身探瞧,但见那老和尚在供桌木前立定,侧身毕恭毕敬道:“陛下……”
话音未落,锦衣人已盯住那贵不可言的中年人,如鹰般纵身扑落下去。
这变故来得如此突然,无敌心神俱震,不由自主僵在原地――
那中年人,竟是微服来此的皇帝。
锦衣人这番埋伏,是要逆天而为,刺杀皇帝?
第28章 天子之剑
无敌眼睁睁看锦衣人扑落下去,一霎心念千回百转,暗道,祸事了!
锦衣人当真杀了皇帝,到时候群龙无首,天下大乱,不知是什么qíng景?
这时,锦衣人已跃到皇帝身前。一gān护驾的高手应变神速,立即将皇帝围在中心。
其中反应最利索的,就是应惊羽。他黑披红衣,横刀在前,挂弓在腰,喝道:“来者何人,辄敢无礼!”
锦衣人并不理会,把目光转向皇帝,似在等他下令。
那皇帝好涵养,面不改色地下令:“这是朕的旧识,无碍,你等退下罢。”
众人惊疑不定,却不敢抗旨,只得躬身退出定林寺大殿,在外把守。
无敌坐在佛像头顶,见了此状,更不好下去了――
原来,锦衣人并非要刺杀皇帝。
他两个是旧识,在此私会,难道,是要给夜盟主戴绿帽子?
皇帝见四下无人,方才躬身抱拳,向锦衣人见礼:“三哥。”
锦衣人笑着摆手:“你是真命天子,我是乱臣贼子,不要折煞我了。”
“三哥,多年不见,你还是一点没变。”
“你却变了,昔年你我在宫中玩耍那会,我可没料到你今日会赶尽杀绝。”
无敌暗自诧异,皇帝称锦衣人为三哥,锦衣人岂不是皇帝的兄长?
皇帝听锦衣人提起旧qíng,目光微动:“当年,三哥若肯留在宫中享福,我必尽臣弟本分。”
锦衣人大笑:“你挑断我的手筋脚筋,挟天子以令诸侯,这种福,我可享不来!”
无敌越听越糊涂,皇帝对锦衣人自称臣弟,锦衣人说皇帝当年挟天子以令诸侯。
倒好似锦衣人也做过皇帝,迫于无奈,才让位给了当今皇帝。
皇帝不善言辞,说不过锦衣人,只面观鼻鼻观心地道:
“我敬重三哥,三哥也看顾我,何必,故意说些不体面的话?”
锦衣人道:“我是野种,没有天命,不体面,我认了。我一无所有,任你软禁在宫里,那也没什么。可是老天终究待我不薄,让我遇见了敛尘,我和他非亲非故,他却真心待我。我只有这么一个知己。你如今要为难他,那么我只好为难你了!”
无敌知道,乾坤盟的夜盟主,姓夜名敛尘,没有表字,称夜盟主为敛尘,是亲昵至极。
这么看,锦衣人是来给夜盟主讨说法的,却不知他要如何为难皇帝。
皇帝神色一冷,望向别处:“三哥明鉴,那姓夜的不愿救三哥,才会觉得为难。”
“你看着我的眼睛说话――他治不好我,你便要pào轰金陵屠戮满城。这可是你的敕令?”
皇帝不得不回转目光,yù言又止,似要辩解,最终却低头闷闷地道:“是。”
锦衣人微笑道:“你下这种混账敕令,一定有你的苦衷?”
皇帝听闻此言,抬起一双眸色极淡的眼睛,谈到苦衷,涉及江山社稷,立时吐字铿锵:“是非曲直,自有定论,望三哥明察。”
“夜家本是我皇室宗亲,却收留前朝代北侯遗孤,不忠不孝,此其一;”
“夜家以刺客之道发迹,鱼ròu朝野,不知量刑轻重,使罪不至死之人丧命。自皋陶创五刑五教以来,朝廷奉天据法,以刑礼正百官纠万民。到了我朝,自诩行侠仗义的刺客横行,刑法却如同虚设。落在夜家刺客手里,不问青红皂白,左右是死,谋财的便不再畏死,要害命。害命的横竖一死,更加穷凶极恶。实属乱我刑法,坏我国威,此其二;”
“其三,夜家自恃是我皇室宗亲,占据金陵封地,bào敛钱财,此后与漕盐茶马各帮富贾勾结,创立乾坤盟。乾坤盟的富贾唯利是图,使耕者舍本趋末,种植茶棉,害我农事。以致国用不足,每遇天灾人祸,朝廷无粮周济灾民,反倒要向趁火打劫的富贾买粮。”
“我自承揽大统,不敢辜负先皇期望,只愿百姓安居乐业,因此治下甚严,文武百官每议事毕,廊下食,不过宰杀一头羊。内阁堂厨只有三菜一汤。各地公厨更要靠捉钱人微利维持。朝中未出几个贪官污吏,乾坤盟倒给我养了一帮祸国殃民的jian商。百姓只感念他们偶尔开仓放粮的小恩小惠,却不想,这些富贾从未耕作,钱财从何处来,屯粮从何处来?”
无敌吃得正饱,听皇帝念叨朝廷堂厨几菜几汤,不禁暗觉好笑。
他不懂治国,不明白商贾如何害农,只道,原来皇帝要打乾坤盟,是嫉妒夜盟主伙食好!
锦衣人自幼研读治化之道,只觉皇帝所言,字字在理,句句诛心。
一国的生杀大权掌握在惩jian除恶的侠士手里,一国命脉掌握在商贾手里,朝廷的威信就dàng然无存了。倘若哪个富可敌国的商贾有远见,招兵买马,笼络人心,也未尝不能造反。
他平日在乾坤盟厮混,觉得商贾没有那般可憎,但设身处地为皇帝着想,又难以反驳:“糙原上的牧羊人,不会因羊群里添了几匹马,便认定要杀了马,才能牧好羊。”
皇帝道:“三哥,我所牧的羊群里,添的不是马,是láng。”
锦衣人叹了口气:“因此,你要敛尘为我治病是假,除掉乾坤盟是真。无论他治不治得好我的病,你都一定会pào轰金陵,屠戮满城,剿灭乾坤盟,给天下富贾看,以儆效尤。”
“唯有如此,才能正本清源,永绝后患。”
“其实我也想过了,你有你的难处,意yù发兵,定要讨个由头。老百姓不懂商贾害农的道理,你定会昭告天下,敛尘是反贼。为何是反贼?因为他窝藏了我。我是谁?明面上,是先帝的三子。事实上,却是当年图谋造反的大jian臣,和皇后苟且所生的孽种。”
无敌听至此处,只觉锦衣人的身世十分离奇,难怪他自称野种,没有天命。
皇帝垂目道:“三哥,倘若夜敛尘肯与劫门联手,治好你的病,我便答应他,放过金陵百姓,不牵连无辜,照顾你一世。”
“你为何要照顾我?”锦衣人不复刻薄,和蔼道,“我与你,并非血脉相连的兄弟。”
“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的兄长。如今江湖中,许多人将夜敛尘视为侠义之士。我却知道,三哥你才是真正的侠士。你年少时便怜悯孤弱,为我母亲报仇。后来,明知父皇算计你,你却还是回到宫中,好让我挟持你,除去那些危害百姓的jian党。事了之后,你心系夜敛尘,不求名分,甘愿守在他身旁。你为国为民为兄弟为所爱,付出一切,最终连名字也舍弃了。我敬重你。”
锦衣人笑道:“我年少时为你出头,无是要收个没势力的小跟班,好差遣你欺负你。你实在太看得起我了,我连凡夫俗子也不如,一生胡作非为,好逸恶劳,最终只能靠敛尘养活。你身为天子,才是中原第一大侠。可曾听过庄子论剑?世上最厉害的剑,不是chuī毫断发的庶人剑,而是天子剑――天子以边城为锋,以山关为锷,以中原为脊。包以四夷,裹以四时,制以五行,论以刑德。此剑上决浮云,下绝地纪。你持此剑,可御外rǔ,可绝内患,可救苍生。”
皇帝微微一怔,良久才道:“三哥所言,振聋发聩,我必铭记在心。”
锦衣人颔首,不再说话,脸上始终挂着微笑,久久地注视着皇帝。
目光带着些许怜爱,些许深意,渐渐凝滞,像是无声的喟叹。
无敌在佛像头顶看得不分明,只见那皇帝脸色一变,锦衣人已直挺挺地向后栽倒。
那皇帝大叫一声:“来人!”
退出殿外的高手们,又一窝蜂地涌了进来。
应惊羽止住失仪的皇帝,单膝跪地,探手摸了摸锦衣人的脉门。
锦衣人空睁着涣散的眼,似在看殿顶的经幡和雕刻,唇畔漫出血迹,已然绝了气息。
无敌伏在佛像头顶,目睹皇帝双膝跪地,揽起锦衣人,埋头施力抱紧。
他与锦衣人认识不过一日,并未完全听懂锦衣人之前与皇帝说的话,此刻却不知是否是被气氛所染,喉头好似堵着一团棉花,压抑得难以喘息。
那些高手见皇帝下跪了,也慌得跪了一地,战战兢兢,气不敢出。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皇帝哑声道:“是朕,bī死了他。”
无敌心想,这是不错,你这皇帝老儿说什么不好,非要说朝廷穷,只能吃三菜一汤,锦衣人方才与我吃了不下十种菜式,听你这么说,料是脸皮薄,无言苟活于世了。
众人劝皇帝,锦衣人是自断经脉而死,不要太过哀恸自责,以免伤了龙体。
听得无敌也在心里劝道,皇帝老儿你别难过,人死不能复生,以后努力加餐饭罢。
说来也奇怪,之前天气还闷热不堪,到了此时,却无端地暗了下来。
窗外扯出几道青光,无数雨点溅入门槛。
无敌犯了愁,看样子,皇帝是要在此处过夜,自己困在佛顶,要待他跪一夜不成?
转念又想,夜盟主与锦衣人qíng同夫妻,如今锦衣人自尽了,夜盟主却见不到他最后一面。
这生离死别,未免太惨了些。
思来想去,无敌暗自对锦衣人道,罢了,你临死之际,我得了你的真传,该为你做些事。
他潜运天人五衰心法,借闪电雷鸣遮掩,蹿下佛像,只是青光一闪之际,便掠至皇帝身后,扼住皇帝咽喉,低声道:“我不管你和他有何恩怨,这具尸首,我要带走。”
皇帝还沉浸在哀痛中,全无防备,直至落入他手里,才喃喃地问:“带他去何处?”
“他是趁夜盟主不在,从家里溜出来的。我要带他回家,免得他死了,找不到回家的路。”
皇帝听得浑身一震,也不知想了些什么,半晌,长叹一声:“好。有劳你带他回家。”
他替锦衣人合了双目,教应惊羽解下黑披风,为锦衣人盖上遮雨。
应惊羽见了无敌,一怔,脱口而出:“你来了?”
只因自己擅she,却不如庄家的死劫无敌,非但擅she,还jīng通十八般武艺。
此刻棋逢对手,便有此一问。
无敌傲然道:“我来了!”
言下之意,是他日兵戎相见,要应惊羽小心些。
无敌抱起锦衣人,无视一gān高手,待要出殿,忽地又回转身,随意地问:“狗皇帝,我方才没要你的命,你会不会让鹰爪应在我背后放冷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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