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庄少功是听说过无名的,此人医术高超,能起死人ròu白骨。
――这样一位深谙岐huáng之术的神医,竟然是痨病鬼?
“少主可知,无名和属下几个,有些不同?”
“……有何不同?”在庄少功看来,他们都一样古怪。
无心和无颜面面相觑,像是拿定了什么主意,才道:“属下几个本事微末,禀赋有限,只能潜习《天人五衰》中的一种武功。习成之后,分别冠以‘qíng’、‘老劫’、‘死劫’、‘惑劫’和‘病劫’之名。无名不同,他虽是‘病劫’,却五劫皆通。”
庄少功明白了:“无名很厉害。”
“无名天纵奇才。庄家百年来,能以一人之力,练就《天人五衰》五种武功的,仅此一人。”
无颜嫌无心嗦,抢道:“少主杀jī岂能用牛刀?属下这样的死士,用一次武功,便要少活十年,乃至数十年。少主要用大哥,还请三思而后行。”
无心道:“不错,这世上只有一个无名,却可以有很多无心。”
庄少功有些好奇,这二人,何以不遗余力地维护无名?
“若真如你们所言,我真想见一见这个人物。”
无心道:“少主要见无名,须明白一件事。”
“什么事?”
“无名不愿为人。”
“此话怎讲,”庄少功莫名其妙,“无名为人处世,有些弊病?”
“此生不愿为人,是无名的誓言。他从不溜须拍马,甚至不愿讲话。少主莫要怨他不恭敬,他的命,是主人和少主的,原本就不必阿谀奉承,剑从不奉承持剑之人。”
庄少功心里雪亮,这死士怕是有些气节,欣然道:“我理会得。万金买死士,一散无复还――父亲倾尽财力,礼贤下士,我又何尝不知。无心你瞧我,是不明事理的人么?”
无心这才走到屏风后,将chuáng榻的帷幔一掀:“少主请移步。”
庄少功没料到,无名就在屋内。经过这两人一番说教,他拿出十二分的谨慎,才踱近细瞻。
chuáng上睡着一个少年郎。这少年郎,像是玉琢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他就是无名?”庄少功满腹疑惑,压低嗓门,悄声问。
无心道:“不错,这就是‘五劫’的老大,‘病劫’无名。”
无颜坐到chuáng边:“少主,你不必拘谨,大哥他入定呢,天塌下来也听不见的!”
这少年郎,看似没什么特别,安静极了。庄少功一见,就觉得好,不像无颜那么咄咄bī人,也不像无心那般俊美无俦。和他结伴而行,恰似兄弟二人,不大引人注目。
“既然如此,如何唤醒他?”
无颜笑道:“亲一下他,他便醒了。”
庄少功脸色微变,旋即明白,这是玩笑话。
无心看傻子般,睨了庄少功一眼,然后如同唤醒任何人那般,拍了拍少年郎的肩。
少年郎霎时睁开眼,一双眼清澄如潭,却好似空无一物。又闭上了眼。
“大哥,休要赖chuáng,少主来了。”无心道。
庄少功忍不住想问,这几个人,论年纪,到底谁最大。
少年郎闻话,转过头,再一次睁开眼,看向庄少功。
庄少功和他四目相接,没能读出任何qíng绪,比起无心,这个少年郎,更像无心之人。
料想这人不喜欢奉承,自然也不喜欢虚与委蛇,他便单刀直入:“无名,我是少家主庄少功,我去乾坤盟,你去不去?”
少年郎一言不发,一动不动,眼睛一眨不眨,眼里有他的身影。
无心看了看少年郎,向庄少功解释道:“少主,大哥的意思是,悉听尊便。”
庄少功点点头,又问:“无名,你身体如何,要不要紧?”
少年郎仍旧缄默不言,空睁着眼,目不转睛。
无心看了少年郎片刻:“大哥说,不要紧,懒得动,不过,要带我出去,须得伺候我。”
庄少功惊了,不因无名狂妄,只因无名的神qíng始终不变,无心怎能读出这许多话来?
无心又道:“大哥道,不必惊慌,这是‘传音入密’。”
传音入密――庄少功无语:“有这样的本事,何不与我传音?”
“你不会武功,如何传音,”无心不冷不热地补充,“大哥如是言。”
庄少功汗颜:“好,有道理,何不开口说话?”
无心道:“大哥道,太累,懒得说。”
难道传音入密不累?庄少功犹豫了一会,终究忍住没问。
“――呵,后悔么,吵醒我,不带我出去,定不饶你。”无心语无波折,如同背诵诗词,一板一眼地说完,又沉吟道,“大哥的语气,毕竟和属下不同,还请少主自己琢磨。”
庄少功看着少年郎病恹恹的脸庞,不知这语气,当如何琢磨。
方才,他确有一瞬想要反悔。夜盟主比武招婿,他不过是奉了父命,去见见世面。他想挑一位好相处且不惹麻烦的死士同行。无名不愿开口说话,多少有些不方便。
想罢,他笑了笑,老实道:“我是有些后悔。无心告诉我,你不愿说话,我是知道的。知道,还要吵醒你,又后悔,左右是我的错。不过,我并没有打算反悔。”
少年郎静静地听完,终于动了――垂下眼睑,阖上双目。
这一回,不待无心传话,庄少功问:“你无名大哥又说了些什么?”
无心道:“少主,大哥什么也没说,他睡……他入定了。”
庄少功这才缓过神来,松了一口气。这少年郎,几乎令他忘了,他才是此间的少家主。
第3章 渡劫开始
打点动身,这一日,庄少功到府中北院,向书斋一揖到地,行了个大礼:“父亲,孩儿走了,保重身体。”
“家里的祠堂,”书斋内,一名身穿直裰的中年男子,正旋腕案前,引笔结字,只把目光微微一抬,像在和案前的香炉说话,声音自严厉而温柔,“你磕过头了吗?”
庄少功欣然道:“磕过了,孩儿已禀明祖宗,辞亲远游,上了三炷香。”
“很好,东厢可曾洒扫?”
“业已洒扫,孩儿煲了桂花粥,待母亲醒来,迎儿便会奉上。”
“很好,不过,你还是要进去聆听你母亲的教诲,不然那一肚子牢骚,就要伤及无辜了。”
庄少功依言行事,入内室,撩袍而跪,伏在chuáng边。一只柔软的手从里挑开绣幔,轻把住他的肩。他往里望去,母亲俞氏倚坐着,锦褥边扣着一本书,书衣隐约有两个字。
“母亲,你醒了?乾坤盟的主人发帖子,为他的女儿比武招婿,孩儿应邀前往……阳朔和金陵两地,相去千里之远,恐怕有数月不能承欢膝下了……孩儿,真舍不得离开母亲。”
“为娘知道,”俞氏的声音柔柔地,“你这孩子阅历浅显,切莫失了礼体。见到夜盟主,只道你父亲敬仰他的人品,为娘喜欢他的千金。你自己人微言轻,便少说几句。”
庄少功一口答应:“孩儿有分寸。”
俞氏又道:“你在家里享惯了福,出门吃些苦头才好。只一件,你带着无名……”
庄少功听出弦外之音:“母亲,有何不妥么?”
“好孩子,没什么不妥,只是……”俞氏望一眼窗边的莲台漏壶,yù言又止,十分同qíng地说道,“只是,你要带的‘病劫’无名,一贯午时起身,还有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之后,一名未老先衰的白发女子,推开偏院东面的小窗――
晴空如洗,朗日当头。院子里,男子立身如竹。
桂叶斑驳的光影下,犀玉簪住的黑发,天青色的纱氅,细细地落了一层小花。
“少主真是病得不轻,”泼了隔夜的罗汉果茶,女子回过身,向屋内感慨,“他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那棵玉玲珑,一站就是两个时辰。夜家的女公子,会喜欢不知变通的傻子?”
身着白衣的无心,立在桌前,系好包袱结:“你懂什么,听过将军吮疮的故事么?”
“没听过!”女子大方地承认自己的无知。
“从前,有一位将军,”无心华眸挑挞,口齿清冷地说,“他与士卒同食共寝,士卒患了恶疮,他便去将脓液吮出。士卒的母亲听闻此事,放声大哭――原来,昔年,将军也曾为士卒的父亲吮疮,为报答他,士卒的父亲奋勇杀敌,以致战死沙场。如今,士卒也要为此送命了。”
“你是说,这是收买人心的苦ròu计?可是,少主再如何收买,作为死士,大哥也只有一条命,不可能为他死两次。”
“你还是不懂,少主如此作为,大哥至少会寝食难安,以致早些起身。一个人,肯为另一人作出改变,就会不知不觉,越陷越深,变得不再认识自己。这便是人qíng可怕之处。”
无名并没有寝食难安。过了午时,他才睁开眼,有条不紊地,把脚伸进皂靴里。
庄少功候在这里,是听从母亲俞氏的提议,其用意,也诚如无心所言,是为了让无名于心不安,早些起身。可是,他眼睁睁地,看着饭菜热腾腾地进去,碗碟gāngān净净地出来。
又过了好一会儿,门才打开――
名为无名的少年郎,没jīng打采地出现,着一身走江湖的短褐,松垮如同宽袍大袖。
庄少功微微一怔,脑海里闪过两个词:质似薄柳,弱不胜衣。
这少年郎站起来的样子,仿佛风chuī即到,比躺在chuáng上,还要显得羸弱许多。走路的样子也令人心焦,走了两步,摸出手巾,咳了一声。走到庄少功面前,已咳了足有十七八声。
――真如传言,“五劫”的老大,其实是一个痨病鬼?
“我想起了一句话。”qiáng抑住想近身相扶的念头,庄少功叹道。
无名闻话,慢腾腾地,看向无心。无心解读道:“一定不是好话。”
“的确不是好话。这句话是,习闲成懒,习懒成病。无名,你纵是天资过人,四体不勤,以妄为常,也必定自伤。不知适时而动,以致形弱气虚。我说得可对?”庄少功这一番话,发自肺腑,依据书中所言,病都是作出来的,这样一个少年郎,竟然是痨病鬼,实在叫人痛心。
看来,不早起的害处,的确很大。
无名听罢,慢慢地,恹恹地,却稳健地,踱出大门,坐上了备好的马车。
无心道:“少主,大哥说,这不是一句话,而是五句话,走了。”
就在这时,庭前一股寒风扫过,四下飞沙走石。不知何处,传来“嗷”的一声。
庄少功举头环顾,没能听明白这“嗷”的是何物,冷不防被一股极大的力道攫住,身不由己地飞上马车。车舆里坐着无名,车轼前坐着车夫,马车外,无心道了声“大哥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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