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无名_螟蛉子【完结】(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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骏马长嘶――
阳朔界碑,吊脚楼和岭南山水,逐日落在尘埃后方。
过灵川,到了岩关,楚越往来之要冲。
平生头一回远行的庄家少家主,庄少功突然发现,山长水远,尘世茫茫。自己若是孤身一人,只怕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他想起了家中的严父慈母,美好如同泡影的一切,离得太远。
……就这样上了马车?庄少功如梦初醒,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驾车的车夫,他根本不认识,坐在他对面的无名,也不过是第二次回面。
这两人会不会谋财害命?转念他又想到书中的训诫――疑人者,人未必皆诈,己则先诈矣。不由得一阵惭愧。可是,就算这两人忠心耿耿,若是遇见江洋大盗,如何是好,只能横死江湖?树yù动而风不止,子yù养而亲不待,白发人送黑发人,一想到各种父母与儿女分离的人间惨事,他就忍不住,鼻子发酸,眼眶发热。
无名空睁着眼,似乎在打量庄少功。庄少功思cháo起伏,暗告诫自己,男儿有泪不轻弹。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颠簸,马车骤止――
“不好,”帘外轰隆巨响,树木倒地的动静,车夫低声道,“遇见劫道的了。”
庄少功早已攥紧车窗,心跳如擂,却qiáng作镇定。当真怕什么来什么?但听一人粗声道:“里面的点子听着,百丈山拦路虎何万立在此!这条线上,做生意的规矩,远不截客近不劫良,朋友出来亮盘,合吾报万递门坎,空子簧点清,就把红货放下!”
车夫道:“并肩子,招子放亮,我家主人不是吃搁念的,却是份腿儿。”
“不吃搁念的份腿儿?”数十人的哄笑声,自四面八方传进车内。
庄少功心里一寒,他看向无名,无名一言不发,坐着不动,用手巾捂住口鼻。
外面那么多qiáng人,就算无名真的“五劫皆通”,也不大可能对付得了。何况,无颜也说过,“五劫” 用一次武功,便要少活十年,乃至数十年。
可见,《天人五衰》这门邪功,虽然厉害,却是以折损阳寿为代价的。
思来想去,庄少功拣出几锭银子,藏在坐垫下,再将包袱扔出车帘,向外道:“好一个远不截客近不劫良。我等亦无愧于天,不惧于人。俗话说的好,立世须带三分侠气,做人要有一点素心,何须如此缠夹不清?谋钱财,尽管拿去,莫要耽误我等行程。”
“哟呵,”那名为何万立的qiáng人笑了,“听口气,是位公子哥?出手真大方!”
又是三两声怪笑,有人道:“N啵N啵,老子最讨厌放屁一套一套的公子哥!这种禽shòu不如的东西一心想当官,当了官搜刮民脂民膏,还不如趁现在一刀宰了gān净!”
何万立道:“公子哥,你这点银子,兄弟们不够分。何某也不是乱杀无辜的人,你自己走出来,随我回百丈山,教你父母来赎你,只要你乖乖的,我不会与你动粗。”
“有小娘子也一并带出来!”不知谁喊了一声。
听到小娘子三字,庄少功脸色惨白,不禁担忧地看向无名,无名自然不是小娘子,不过……他总觉得,外面那群qiáng人,见了这个弱不胜衣的玉琢的少年郎,会生出什么可怕的念头。
事已至此,他只有最后一招了:“我车上并没有小娘子。”
说着,他一掀开帘,把无名挡在身后,独自下了马车。
车外,一圈明晃晃的刀光,霎时bī近,立即刺痛了庄少功的眼睛――他不敢去看这些人的相貌,qiáng行稳住心神,立定道:“诸位,听说过乾坤盟么?”
此话一出,四周突然一片死寂……
所有人,仿佛都被点了哑xué!
庄少功莫名其妙,偷眼看去,持刀的大汉们,均是满脸惊惧,目瞪口呆地望着他。
他一语未尽,没人接茬,只好自说自话,继续道:“……没错,就是那个聚集了漕盐茶马各大势力的盟会,盟主姓夜,想来不必我多说了。我是他的客人,有请柬为证。”
听闻此言,哐啷一声,雪亮的钢刀掉在地上,领头的壮汉何万立扑通跪倒!
庄少功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他想过,这些qiáng人,也许会看在乾坤盟的面子上,放他们一马。可他没想到,乾坤盟的威慑力,竟如此之大。他还来不及拿出比武招婿的请柬……
匪首何万立的面部肌ròu抽动着,望向这边,忽地惨然道:“快把银子拿来!快!”
到这个份上,这些qiáng人竟然还要勒索银子?
庄少功的心往下沉,一咬牙,索xing解下腰间的玉佩丝穗,正要递过去,却有两条汉子抬了一只沾满泥糙的红木箱飞跑过来!
红木箱在离他不远处打开,成串的珠宝和金银缠在一起,又四溢开来。
“这是小的从翅子顶罗手里劫的,万请公子收下,小的新跳上板,明明知道公子不会武功,还狗胆包天,想请公子去山中做客,失了规矩,实在不应该!”
庄少功震惊了,他是富家子弟,身无分文也许会慌张,但金银珠宝摆在眼下,却不觉得如何惊奇。他惊的是――这名为何万立的壮汉,说着跪着,擢起刀,利落地扎穿了自己的腿!
眼看着那雪白的刀尖,从那大腿贯入,小腿戳出,变得通红,一刀,两刀,三刀……
何万立眉毛也不动一下,飞快地把刀换手,照准另一条腿,又是三刀!
庄少功从未见过如此可怖的qíng景,倒抽一口冷气:“快住手,你这是做什么?”
“一人做事一人当,”何万立抛下刀,一身泥血,红着眼,瞪着他,膝行几步,用极度扭曲的声音绝望地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求你放过我的妻子,还有百丈山的兄弟!”
那肝胆俱裂的神qíng,好似……庄少功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怪物。
庄少功有些不寒而栗了,心里十分慌乱,慌得不是这男子要伤害他,而是这男子要寻短见:“你听着,我并没有害人之心。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只要肯改过自新,不要再劫道就好。你如此忌惮乾坤盟,我不告诉夜盟主此事就是。夜盟主行端影正,不会伤害你的家人。”
何万立听了,仰头大叫一声,抡掌便照天灵盖贯下――
他没听见庄少功说了些什么,也没看见庄少功比他还慌张。
最后一眼,他只看见,庄家少主身后,少年郎的病容,终于让无声落下的车帘遮住了。

第4章 主仆不和

这一伙自称来自百丈山的qiáng人,为首的何万立挥掌自毙后,便抬着尸首逃之夭夭了。
此时,残阳落在山头,天色已黯淡下去,路上的血迹也暗成了泥土的颜色。
庄少功犹自僵立,疑自己说错了话,做错了事,害死了一条人命。
“少主,且休耽误了,”车夫挪开拦路的树gān,拾起包袱,合上红木箱的盖子,往肩头一扛,便把山贼落下的金银财宝搬上了车,向庄少功道,“快请上车罢,寻个落脚之处。”
庄少功这才回过神,心乱如麻地问:“这些赃物,你怎么敢收下?”
车夫道:“正因是赃物,横在路上,寻常百姓拿了去,便是一桩冤案。”
良久,庄少功点头:“也说的是,只好jiāo给官府了。”
“全凭少主定夺,”车夫将他扶上车,续道,“这地方山高皇帝远,县衙与匪无二,恐怕会私吞财物。到了永州地界,寻个州衙,处置或许妥当些。”
庄少功无可奈何,叹了口气,躬身钻入车内。见无名抱手睡得正熟,便镇定了些。随后,又觉得十分奇怪――山匪劫道,匪首自毙,庄家的车夫和死士,未免也太从容自若了。
想罢,他取了水囊,越过轼栏和帘布,坐到车夫身边。拔开水囊木塞,将水递去:“这位大哥,你赶车辛苦了,喝点水罢。”
车夫一手握住缰绳,一手接过水囊,笑道:“怎么当得起大哥两个字?”
庄少功道:“正想请教阁下的名讳。”
“少主太客气了,”车夫理所当然地说,“鄙姓马,至于名字,还未想好。”
“怎会还未想好?”庄少功无语。
“在下没料到少主会问,一时便来不及取。劫门的人皆唤在下为车夫,少主可以唤在下为车夫,或者马车夫。索xing在下就姓马,名车夫,少主以为如何?”
庄少功侧头觑着车夫:“我以为,你这车夫,是在戏弄我。”
“那怎么敢?”车夫jiāo还水囊,扭头瞥布帘,低声道,“‘那位’不是也没有名字。”
庄少功一愣,料想车夫说的是无名,便问道:“无名不是名字?”
“当然不是,‘那位’连人都懒得做,怎会有心思取名字。我等不知如何称呼他,才有了无名这个绰号。不怕他的人,唤他无名,怕他的人,恐怕要腹诽他是瘟神了。”
庄少功听罢,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沉吟片刻,忽然问:“乾坤盟很可怕么?”
“可怕?少主不必过虑,那不过是一群会武功的商贾结盟,没什么可怕。”
“那么,乾坤盟的夜盟主,其实,是一个很可怕的人?”
“回少主的话,”提到夜盟主,车夫的眼睛亮了,“那可是个人物――打娘胎出来,就喜欢行侠仗义。据传,他年少时,乞丐曾利用他的善心,将他拐走。好在他的父亲,是天下第一等的刺客,恶战一场,总算将他救出。此后,他仍是一心向善,不知被人利用了多少回,却又吉人自有天相,铲除魔教余孽,扶持唐门,遣散自己麾下的刺客,侠名远播,创办了乾坤盟。”
庄少功的脸色不好了:“如此说来,夜盟主是英雄好汉,一点也不可怕。”
车夫赞同道:“对,非但不可怕,而且处事公正,也是为人称道的。”
庄少功听罢,心里已明白了七八分,起身回到车内,拍醒沉睡的无名。
无名原本蜷缩着,这时睁开眼,斜躺着,把一双腿伸直,脚搭住对座,几乎令庄少功没地方落座。那一副心安理得的悠闲模样,实在是让庄少功忍不住要发作。
庄少功问道:“无名,我问你,那姓何的山贼,可是你杀的?”
无名微微皱了一下眉毛,似乎嫌这里缺一个传话的人,伸出一小段舌头,舔了舔发gān的唇。
“我就觉得奇怪――那些qiáng人,畏惧的根本不是夜盟主。他们畏惧的,是你这个‘瘟神’。我说的可对?那些qiáng人,虽然落糙为寇,但也罪不至死,就算伤天害理,也应jiāo官府处置……”
无名好似没听懂,背靠车壁,歪头仰着脸,专心致志地望住庄少功。
庄少功难以置信,就是这样一个看似无害的少年郎,以极其残忍的手段杀了山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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