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敌万没料到,无名能说出这番话,有些愣神地看他擢起了玉杯。
无名又轻描淡写地续道:“那么,为你,为我,为了你我的qíng谊,我中一回千欢断绝散,也无妨。饮尽之后,你我二人,桥归桥,路归路,是生是死,命不相关,qíng不相gān。”
说罢蹙眉,右手一抬,杯已送至唇畔,便要纵酒入喉。
无敌脑袋一热,几步冲过去,一把夺过无名手中的玉杯:“大哥,你既然把我当兄弟,为何一定要赶我走?夜盟主的姘头不是我害死的!”
“你不服管教,我留不得你。”
“谁说我不服管教?”
无敌难以措辞,不知为何,心头一阵阵作痛,什么自尊面子全顾不得了,哑声喝道:“我听你的话,你让我去死,我就去死!行了吗?”
无名缄默不言,只是静静地看着无敌。
无敌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他看:“大哥,你还不明白?我不是为庄家卖命,我是为你卖命。我和无心他们一样把你当亲大哥敬重,我,比他们,还要敬重你。但他们瞧不起我,说我巴结你,我才和你作对。你要护着少主,我替你护着他,你要和朝廷作对,我……”
“你走罢。”无名无动于衷地打断。
“说到底,你就是不信我!你凭什么不信我?”
“时候不早了,你赶快动身。”
无敌目光一黯:“大哥,假若,我跪下来求你,你会不会原谅我,让我留下来?”
“不会。”无名面无表qíng地道。
无敌深吸一口凉气:“我知道,大哥你动用了天人五衰心法,时日无多,打算把这条命jiāo代在金陵,我也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你何必bī我走?”
无名冷冷道:“我再说一遍,你我二人,命不相关,qíng不相gān。”
“大哥,你真是不懂我,我一无所有,别无所求,只求能死在你身边。我不想孤零零地活下去,要么一块活,要么一块死,不然,我举目无亲,和行尸走ròu有何分别?”
两人旁若无人地谈论着生死相许,无名扫了一眼躲在门边谛听的绿腰少女,冷不丁地笑了一声,转向无敌,难得有些探究:“怎么,没了我,你就活不了?”
“这世上,除了你这王八,没人知道我姓甚名谁!”无敌心绪激动,浑然不觉难为qíng。
无名慢条斯理地道:“无敌,你生在贺兰山,一半蒙古血统,一半汉人血统。你的蒙古名,叫阿都沁,意为牧马之人。汉名,姓马,单名一个骁字,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你大可告知你将来的娇妻,当然,也可以告知榻上那位姓白的姑娘。”
无敌气得说不出话,发觉手中有一杯毒酒,便当着无名的面,举杯一饮而尽。
掺了药的兰陵美酒,辛辣回甜,滋味竟是很好。
饮罢,他恶狠狠地瞪着无名,把玉杯掷个粉碎,以示决心。
无名略一摇头,似笑非笑:“酒里有千欢断绝散,我不是神仙,救不了你了。”
“我就是要死。”无敌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道。
无名换了一副郎中的口吻,好整以暇地叮嘱:“死?不会。只要你不动用内功,就无大碍。若动用内功,必须与男子欢好。话说在前面,这是你咎由自取,我是不会舍身与你欢好的。”
无敌几乎要吐出血来:“……你,死王八,滚!既然命不相关,我不要你管!”
无名点点头:“其实我说这么多,就是为了bī你喝下这杯酒,废了你的武功。无敌,你果然很蠢,有野心和我争五劫老大的jiāo椅,却又相信什么同门qíng谊,好自为之。”
说罢,当真撇下无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厢房。
无名回到乾坤盟,已是二更时分。前朝奉天殿已改成了灵堂,堂外一大群和尚在放焰口,每人一个蒲团,一盏油灯,法相庄严地盘坐敲木鱼念经:“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o都婆毗……”
拔一切业障根本得生净土,净土有百万亿佛刹之遥,有无量色好无量妙音。
庄少功立在旁侧看出了神,感到生死轮回深不可测,这群高僧也显得深不可测。
鲁琅问他:“在想什么?”
他呆呆地自言自语:“在下是在想,此次辞家远游,看见死苦,看见qíng苦,看见病苦,有仁者何以不忧之惑,无能为力。在下又想,孔圣开悟后,老聃匆忙西出函谷关,为何?小隐隐于山,大隐于市,连中原的山和市也容不得‘道’了么?”
鲁琅“嗯”了一声,陪他陷入了沉思。
他又问:“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为何在下见了世间百态,却仍然一无所获?”
鲁琅笑道:“你已经想得很深了,我相信天志明鬼,事在人为。”
听见天志明鬼四字,他随口问道:“阁下的匠门,莫非是尊墨家?”
“不错,阿佚你若有闲暇,便来匠门坐坐,论起来,我俩也算打小相识。”
庄少功诧异地望着鲁琅,他与这位匠门少主素未平生,不知这打小相识从何说起?
他仔细打量鲁琅,忍不住问:“恕在下冒昧,阁下与在下,以前可曾见过面?”
鲁琅自知失言,半晌才不尴不尬地道:“见是见过,那是十四年前的事了。”
庄少功汗颜:“原来如此,家父曾经讲过,在下年幼时让拐子拐了去,五岁之前发生的事,一概没有印象。因此,甚至,在下对自己的年纪,也不太拿捏得准。家父和家母坚称,我今年刚好一十七岁,阁下看我像么,我总觉得自己不止。论起来,无名竟比我大一岁,可是……”
“可是什么?”两人正说着话,冷不丁地有人cha话道。
庄少功吓了一跳,调头看去,不知何时,无名竟不动声色地立在了他身旁。
鲁琅摸了摸鼻子,让开身,不打自招地道:“我可什么也没说。”
第34章 死而复生
见到无名,庄少功便忘了鲁琅闪烁其词的异状,急切地问:“无敌呢?”
无名摇摇头,转身入了灵堂。鲁琅见状,称金陵正值多事之秋,不宜久留,要回房收拾行囊,明日启程。庄少功匆匆与他别过,便随无名去见夜盟主。
夜盟主正打发众人回房歇息,作公子扮相的夜烟岚,秀眉紧锁,只待剩下夜盟主、无名和庄少功等人,才哽咽道:“是那狗皇帝害死了二爹?”
“你二爹是自断经脉而死。”夜盟主中肯地道。
“好好的,二爹怎会自尽?定是狗皇帝……”
“为父平常是怎么教你的?皇帝便是皇帝,为何要加个狗字?”
“可是他害死了二爹!我这就去替二爹报仇!”
夜烟岚擢剑便往外冲,眉宇之间颇有几分英气,夜盟主把住她的肩,她便动弹不得。
“爹!人家都骑到头上来了,我们还要忍到何时!”
庄少功置身事外,打量着夜烟岚,忽而走神地思量,忠孝不能两全,倘若是自己的父亲让皇帝害死了,自己是否会置天下苍生于不顾,向皇帝寻仇呢?
无名道:“你劝劝她。”
庄少功吓了一跳:“我?”
不待他推辞,无名已推了他一记,他身不由己地扑了出去。
夜烟岚悲怒jiāo加,冷不防庄少功踉跄扑来,不得不出手稳住他:“你也要拦我?”
庄少功几乎撞进她怀里,手足无措:“这……”
夜烟岚眉梢一挑:“庄公子到底有何见教?”
“在下,在下只是觉得,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此乃天道。古往今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勇于敢者,杀身成仁,皆是为了大义……”
“你是说,我家遭此劫难是咎由自取,我报仇是出于私怨而非大义?”
庄少功连忙摇头:“倒也并非如此……”
夜烟岚打断道:“三皇五帝再英明,也不曾千秋万代。事势相bī,杀了狗皇帝,取而代之,又何妨?改朝换代,再造福黎民百姓便是了!”
庄少功听得大惊失色,明知这是qiáng词夺理,却想不出话来反驳。
最终憋出一句:“在下……是担心公子……意气用事……”
夜烟岚与庄少功非亲非故,庄少功却不避嫌,如此诚心劝慰,她是识得好歹的。
她口口声声扬言报仇,苦于毫无头绪,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又不愿迁怒于庄少功,便哐啷掷下剑,出了灵堂,坐到台阶上生闷气。
无名道:“她能听进你的话,你陪陪她,别让她做傻事。”
庄少功“啊”地一声,不自信地看向无名。
夜盟主道:“有劳庄公子,我还有几句话,要同无名小兄弟讲。”
庄少功只好硬着头皮出门来,与夜烟岚并肩坐在台阶上。
夜烟岚一言不发,注视着念经做法的和尚。
庄少功忐忑地打量她,这“锦衣公子”嬉皮笑脸时,显得天真烂漫,这般神qíng肃穆时,却又神似夜盟主,端的是龙章凤姿,面相贵不可言。
“你怎么不走,”夜烟岚突然出声道,“你不怕死么?”
庄少功本能地应道:“怕。”
夜烟岚扭头看他,他自言自语地续道:“无名倒是不怕。”
过了半晌,夜烟岚才问:“你留下来,是为了他?”
庄少功叹了口气:“虽则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但生而为人,在下不能放任朝廷滥杀无辜,使得金陵百姓遭殃。事已至此,哪怕束手无策,也胜过坐视不理。”
这回答出乎夜烟岚所料:“你这书呆子还挺宅心仁厚的。”
庄少功和夜烟岚刚离开灵堂,未合盖的棺椁沿上便多了一只手,锦衣人一跃而出,揽着夜盟主,没个正形地笑道:“咱们这一出,好似庄子诈死试妻。”
夜盟主替锦衣人把过脉,放下心来道:“你想试皇帝是否顾念旧qíng。”
“不,我要试的是你,看你是否守妇道。”锦衣人将手探入他的衣摆。
不知摸到了何处,夜盟主浑身一震:“不得胡闹。”
无名抱手看两人打qíng骂俏,直到锦衣人转向他道:“武当派竟有玄武定这等有趣的入定功夫,我诈死之后,敛尘再为我‘殉节’,闷葫芦也就不必为难金陵百姓了。”
无名不置可否:“先治好你的病。”
“我这病可不轻巧,你有几成把握?”
“五成。”
锦衣人上下打量无名,故意挑衅道:“论岐huáng之术,你走旁门左道,取了巧,但久病成医,听江湖中人道来,也算是尘世中的第一人,却只有五成把握,不知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还是对自己的本事缺乏信心,又爱惜名声,不愿把话说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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