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上一任病劫,让那少年服下‘离忧’,令他忘尽前尘,带他回了庄家。令尊为他取了个rǔ名,唤作阿佚,称俞氏是他的生母。还告诉他,他早年让拐孩童的歹人拐了去,受了些惊吓,忘了自己的双亲是谁,也不再记得从前发生过的事。”
庄少功再也坐不住,冷汗淋漓,浑身发抖,只因“阿佚”正是他的rǔ名,他的确不记得五岁前发生过的事,父亲告诉他的话,和鲁琅所讲的一字不差!
他嗫嚅着,半晌才茫然道:“我是杨念初的儿子?是我害得江家惨遭灭门?”
鲁琅注视着他,不置可否,神qíng有些冗杂,却不失温柔。
“……有一件事,我却想不明白。江掌柜除了有个女儿,还有个儿子,名唤江晓风。他并没有死,入了我家,便是无名,对么?”
鲁琅不答只道:“当年,上一任病劫,在江家的水缸内,发现一个神志不清的少年,疑是江掌柜之子,江晓风。便将他以及他的妹妹江晓萍一同带回,jiāo予令尊审问。江晓萍的容貌让火烧毁,心志全失,问不出究竟。而江晓风咬定是qiáng盗害死了自己全家,恳求令尊收留。令尊见他不知内qíng,习武的资质又是极佳,便以他的妹妹为质,收他做个短命的死士。从此,他改名为无名,随上一任病劫学艺,当上了五劫老大。”
庄少功心中乱作一团:“这么说来,我和无名自幼便在江家相识?他父亲江掌柜收留了我,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却害死了他全家人。不仅如此,我还害他妹妹毁容,害他做了我家的死士。他,他为何要隐瞒这些事?”
鲁琅叹道:“他隐瞒这些事,是为阿佚你着想。你只有不知qíng,才能过得安稳。可如今,他不能再护着你,你要早作打算。”
庄少功一呆:“他为何不能再护着我?我要早作什么打算?”
鲁琅yù言又止,忽然道:“阿佚,你独自回庄家,实在太危险了,令堂不是你的生母,令尊也并非……善类。不如随我回匠门,家父一直很牵挂你。”
这往蜀中匠门的邀请,突如其来,庄少功吓了一跳,并不十分信任鲁琅:“多谢阁下好意,若阁下所言属实,在下更是要回阳朔不可。”
他总觉得,鲁琅所言,经不起推敲――
无名既然知道,灭门的仇人正是庄家,为何还要留在庄家?
他害死了无名全家人的xing命,为何无名非但不报仇,还要瞒着他护着他?
鲁琅自称和他打小相识,在这番往事中,却听不出能相识的机缘。就算鲁琅家和江家jiāo好,他身为庄家的血脉、害死江家的祸首,也没道理能让对方牵肠挂肚。
要弄清这些存疑之处,只有回到庄家,亲自查明真相。
想罢,庄少功看向车窗外,夜烟岚正策马于侧,眼风撩向鲁琅,似在询问他,为何慌乱。
他满心惶惑,反倒苦笑出声,家中父母对他撒谎,无名对他有所隐瞒,鲁琅亦未据实相告,眼下可以仰仗的人,竟只剩下一位相识不久的落难千金了。
第43章 凡心初动
无名立在城下,一肩扛住千斤闸,许多士卒见状大骇,能举起千斤闸的人,古往今来,屈指可数,譬如孔子之父叔梁纥,紫面天王雄阔海,都不是寻常的力士。
眼见这少年弱不胜衣,却也有惊人之能,只当他会什么妖法,均不敢贸然上前。
然而没过多久,无名便支撑不住,胸膛起伏,咯血不止。
众士卒始知,这少年也是ròu身凡胎,齐心向他攻来。
无名身骨让千斤闸钉住,动弹不得,就将含着的一口血,喷向挥刀袭至的士卒。
霎时间,血水化作点点红珠,如锋矢she出,数人所持的刀啷当脱手,有个正对无名的士卒,让他喷了一脸血,好似让热油浇住,当即起了满脸红疹,倒地惨号。
“兄弟们小心,”有个机灵的士卒看出不对,提醒左右,“这厮的血有毒!”
遂唤来持盾的士卒,让持枪的弟兄上前刺他。
无名任凭红缨枪扎来,不但面无惧色,反倒像是占了便宜。他肺上的病证,咯血不止,就是大限已至的征兆。何况用天人五衰的心法,已将后半辈子的内功修为借尽。
多活一日,散了功,比死还要痛苦。
长痛不如短痛,不如死在刀枪下gān净。
正在无名安然受死之际,无敌猛从人海中杀出血路,纵枪扫开攻向无名的士卒,蹿至城下,潜运内力,单手撑起千斤闸,一掌把无名拍了出去:“走!”
无名寻死未遂,往前一扑,已在城外立定。转过身,只见无敌撑千斤闸的手已折断,千斤闸随之砸在了他肩头,一阵筋骨错位的闷响。
“哎……怎地,这般沉?”无敌本想逞能,此时却承受不住,憋得满面通红。
无名就事论事地道:“你是不是傻?从城墙上跃下来,你也死不了。”
“你能扛住……我……为何不能!”
无名摇摇头,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脱下外衣,揩尽身上的毒血,继而行至无敌面前,左手环抱他的腰身,与他协力用肩顶住千斤闸,同时以右手住千斤闸底部。
就在此时,应惊羽也赶至城门前,见他二人让千斤闸压住,就要取箭来she。
无名好似没看见,与无敌对视一眼。
命悬一线,两人心意相通,无名右手发力,无敌猛抬左手,同时往上拍去。
千斤闸受了两位武林高手的内劲,轰隆一声,弹高半尺。
无名抱无敌纵身外跃,就觉巨响贯耳,地皮震动,千斤闸已擦脚落下,将兵戈声隔绝在内。
两人地一滚,无名压在无敌身上,松开手,起身要去追庄少功。
无敌却爬不起来。他的右手已让千斤闸折断,右肩关节也已错位,加上千欢断绝散发作,此时脱了险,再难以忍耐,咬紧牙关,勉力忍住低吟,躺在地上直蹬腿。
无名见了此状,无动于衷地道:“你已经废了,就此退出江湖。”
“你这忘恩负义的臭王八,”无敌龇牙咧嘴地骂道,“我方才救了你的命!”
“你也知道,我死期将至,何必多此一举?”
“哼,大哥你想死,我偏要你活着,看你受苦!”
“那你为何还不起身?你要看我受苦,我可是要走了。”
无名做势yù走,无敌果然急了眼,晃悠悠立起来,眼冒金星地跟上无名。
无名待他行至身侧,斜睨一眼,冷不丁地张开手臂,是个要架住他的姿势。
无敌这才不qíng不愿,搭住无名的肩,把浑身重量傍上去。
当是时,一轮残阳落照。长gān里的街衢,霞光熠熠,屋舍连甍,炊烟袅袅。
无名和无敌互相扶持,呼吸间的血汗气,已让寻常人家的烟火气取代。不知哪家,老妪唤儿孙用饭,一声长一声短,切切,听得人思归。又有嬉戏的童声传来,天真烂漫,令人惆怅。
他两个家破人亡的孤儿,却均不以此为苦,只因,彼此就在身旁――
十载苦寒曝暑,见证彼此最盛的韶华。即便血脉从未相连,时时明争暗斗,他俩也如荒生荒张的棘蔓,无人看管,不觉长成一团。就算枝杈折断,根也始终纠缠。枯荣与共。
彼此在身旁,心里便安宁踏实。至于品貌如何,是否相看两相厌,并不打紧。
要紧的,恰好是对方,于恰时,恰到好处地陪伴左右。
――无敌即便让无名误会,也要死乞白赖留下,甚至不惜以死相换,所求的不过如此。
无名一无所求,可是有,总胜过无。
有一具热乎乎的躯体揽入怀中,和孤零零地死去,毕竟还是有差别的。
但他不知,无敌反复无常,胡搅蛮缠,究竟是想要什么。
两人走了不多时,见一只木鸢自暮色中飞来。无名扬手捉住,若有所思。
无敌喘着粗气道:“看来,少主遇见了匠门的鲁少主,已脱离险境。那鲁少主有马队,只怕现下已走远。等会路过驿站,我去弄两匹马来。”
无名听罢,中肯地说道:“你筋骨错位,骑马颠簸,只怕要瘫。”
“哼,反正迟早一死,瘫就瘫了,怕什么?”
无名凝望官道,望了良久,惫懒地道:“既然要死,哪里的huáng土不埋人?何必再追。”
无敌早知,无名滥用天人五衰的心法,已将阳寿借尽,死期就在这几日。
因此也毫不意外,随口问道:“大哥,你什么时候散功?”
无名漫不经心地答:“过不了今晚。”
无敌随上一任死劫学艺时,见过师父散功的惨状,当即止住脚步,突发奇想道:“大哥,你身上有没有,服下能死得舒服些的药?快别掖着藏着了,给我也来一打!”
“并没有。”
“唉,大哥,这就是你不够聪明了,你看魔教的‘千欢断绝散’多厉害?你就该写一张药方,取名‘含笑九泉散’,服下后飘飘yù仙,不如叫‘羽化升仙丸’,‘早登极乐丸’也不错,真教人难以取舍,gān脆就叫‘含笑九泉羽化升仙早登极乐丸’。你想想,名字长有长的好,比如你给某掌门下药,某掌门大叫‘不好,酒里有毒’!一gān弟子扶住他,拿来各式解药,问是什么毒。某掌门竭力道,‘是病劫无名的含笑九泉羽化升仙早登――’,一语未尽已咽气。岂不快哉?”
“……”无名觑着他,抬起左手,指间寒芒闪闪,煞有介事地道,“没有含笑九泉羽化升仙早登极乐丸,见血封喉的毒针,我倒是有一把一把的。”
无敌哈哈大笑,作势要躲:“这个我就不奉陪了,死得忒难看!”
两人行至半夜,进了翠屏山山林,未见官兵追至,便在背风的溪旁落了脚。
无敌腹中饥饿,掂着一枚石子,坐下盘算道:“得嘞,待鸟shòu前来饮水,便烤了来吃!”
无名点头:“你想得很好,守株待兔,也不过如此。”
“最好是来一头乌金野猪,我一个人,就能吃他娘一头。”
无名先前比武招亲时,用了许多瓜果,并不觉得饿,见无敌不中用,便亲自动手,捡了些枯叶松枝,取出火折子,生起一堆篝火。
“大哥,别生火!”无敌急道,“有了亮光,鸟shòu就不敢来了。”
“你膘肥ròu厚,不差这一顿。”
“……”无敌气闷,裹紧了斗篷,倚着岩石,把双腿蜷起,不理会无名。
无名用回旋镖剖了几片竹筒,又取出一把铜钱,架在枝上烤热。趁这工夫,自去洗净双手,撕下衣袂,蘸了水回来,吩咐无敌道:“你把衣服脱了。”
无敌眉峰一抬,满眼火光,戒备道:“我不脱。”
“你脱不脱?”
“士可杀不可rǔ,老爷不脱,宁死不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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