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敌换好之后,削下无名几缕白发,借来些糯米浆,粘在无名上唇和下颔处。又要了一把椅子,两根麻绳,将无名放在椅中,负在背上。他自知拿了这许多东西,是占了便宜,胡诌道:“家翁染病,我带他去定林寺许愿。那寺中的菩萨最是灵验,老夫人有什么心愿,不妨说来听听?我顺道的,给菩萨捎个话,也费不了什么事。”
老妪望东拜了拜:“我儿孟虎,年少时一心向道,说要游历名山,去学神仙术,几十年音讯全无。老身一见你,就想起他来。唉,但求菩萨显灵,让我儿平安归来。”
无敌听罢暗忖,这世上有许多六亲不认的臭道士,却不知哪个是老夫人之子?
他把这件事挂在心上,调起轻功,负着无名赶了一日路,到了江宁府治所。
遥遥望见城门处有官兵把守,便趁夜越墙而过,潜入衙门库房,盗出些官银,在附近的鬼市子兑成散碎银子,买了斗笠等物,易容一番,到长江渡口雇船南下。
无敌本打算负着无名,以轻功赶回庄家。只是无名散功奇快,到了这时,浑身骨骼已碎去大半,连椅子也坐不得,经不起颠簸。容貌已像个百岁老人,还长出紫黑的毒斑。咯血的毛病也越来越厉害。除了乘船缓缓而行,他是一点法子也没有。
他生怕睡上一觉,再睁眼,无名就化作了一具枯骨。抱膝坐在船中,一筹莫展:“大哥,你这副比鬼还难看的模样,可教我如何是好?”
无名仰面躺着,面无表qíng,哑声道:“大哥,如何是好?”
他又道:“论qíng论理,我本该杀了你,给你一个痛快。”
无名也道:“本该,痛快。”
“但我不甘心。”
“不甘心。”
“唉。”
“唉。”
无敌哭笑不得,如今无名神智全失,他说什么,无名就学什么。
他故意道:“我是一只大王八!”
无名含糊地学道:“王八。”
“……大哥真傻假傻?”
“真,假傻?”
如此这般,又过了一日。无名形容枯槁,彻底瘫卧不动,不再吭声。
无敌只管死马当作活马医,船在太平府泊住,就让船夫去了请一位郎中来。郎中见了无名的模样,惊呼一声,吓得屁滚尿流,转身就逃,几乎跌落进江中。
无敌大怒,蹿出船舱,捉住郎中,就要bī他号脉。
郎中又急又慌,扭头看见几个道士提剑而来,高声嚷道:“道长,道长救我!”
“大师兄,有人呼救。”
来的几个道士,是武当派弟子,曾在金陵围堵无敌。为首的一个,被称作大师兄的,在江湖中声名显赫,身手也了得,是山岳盟盟主、武当派掌门的关门弟子,名唤萧尽义。
萧尽义见无敌头戴斗笠,芒植家拢却矫健迥拔,不似寻常之辈,便道:“上前问一问。”
“老爷花银子请郎中,”无敌这时也已瞧见武当子弟,气发丹田,恶声恶气地囔道,“碍着臭牛鼻子哪根筋疼?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要闯,上赶着来救亲爹不成!”
众道士意yù动手,萧尽义制止众师弟,问道:“这位大夫不愿治病,想必有一番苦衷?”
“道长,不是小的不愿治病,船中那人……那人不是活人!”
无敌听郎中如此说自家大哥,气红了眼,一把擢起郎中,就要往江里扔:“撮鸟庸医,你才不是活人,你娘生你也没些鸟用,教你占着茅坑不屙屎,活待宰的畜生!”
萧尽义听得船中的病人不是活人,心中生疑,向无敌抱拳道:“实不相瞒,贫道乃武当派弟子,略通岐huáng之术,阁下饶了大夫,让贫道瞧一瞧如何?”
“瞧什么瞧,有什么好瞧?奶腥未落的小牛鼻子,回家瞧你娘去!”
众道士怒不可遏:“这泼才好生无礼!大师兄何必多言,我等把人救下来才是!”
萧尽义转头向众师弟道:“先别动手,我看此事有些蹊跷,船中之人,恐怕是夜盟主……”
无敌耳朵尖,听见“夜盟主”三字,心念一转,纵声道:“兀那领头的小牛鼻子,我看你顺眼,你可以上来。但这船吃水不深,容不下许多牛鼻子,其他臭牛鼻子,必须留在岸上!”
萧尽义依言行事,众道士无可奈何,只得叮嘱他当心,冲无敌喊话道:“我们大师兄,是山岳盟盟主的高徒,武当第一等高手!谅你这泼才,也不敢怎么样!”
无敌哈地一笑,这世上能让他不敢怎么样的,除了大哥,还没有第二个。
萧尽义随无敌进了船舱,揭开被褥,看了无名一眼,已知晓这人绝非夜盟主。
在他眼中,无名是百岁老翁,浑身起了形似尸斑的毒斑,难怪让郎中误以为不是活人。
“无上太乙度厄天尊,”他掖住袍袖,隔着一层薄料,替无名把脉,不觉皱起眉头,口诵道号,“贫道从未见过这等的伤患,这位善人百毒缠身,筋骨尽碎,且年事已高,按理,早该过身了,却调住一口气勉力维持,不知是有什么心愿未了?”
无敌听来,萧尽义真有些看病的本事,提起炉子上的铜壶,给他斟了一杯热水:“道长,你看,家翁还有救么?”
萧尽义之前受他rǔ骂,此刻见他大献殷勤,反倒有些难为qíng了:“贫道才疏学浅,不过,恐怕……只有一个人,或许能妙手回chūn,救令祖父。”
“是谁?”
“劫门的病劫无名!论医术和施毒的本事,放眼江湖,无人能与他比肩。”
萧尽义口中,医术高超、妙手回chūn的病劫无名,此刻就软绵绵地躺在被褥中。
听这意思,全天下是没有人能救无名了。
无敌道:“……”
萧尽义看他一副万念俱灰的模样,很体谅他的心qíng:“求病劫治病,的确很难。常言道,‘五劫出没,消灾惹祸’。请五劫出手,往往得不偿失……”
无敌气闷,冷冷地道:“就好比你这姓萧的牛鼻子,曾请死劫杀人报仇,结果不得不jiāo出武当的诈死秘法‘玄武定’?”
萧尽义一惊,急忙扫一眼船外,把帘布拉紧,压低声:“阁下怎么知道此事?”
“老爷就是死劫无敌。”无敌气不过,揭下斗笠,扯去假胡须。
原来,在无名陪庄少功出门之前,无敌曾领了家主之令,去替萧尽义杀人报仇。
萧尽义的仇人,在朝中做事,诬陷萧家是前朝旧臣,使得萧家满门抄斩。唯有萧尽义年幼,让武当掌门收留。武当不愿与朝廷为敌,萧尽义长大后,不好亲自动手报仇,只得借助劫门。
无敌贪图武当的“玄武定”,想要以诈死之法带无名离开庄家,便答应了此事。
此后他回到庄家,因玩忽职守无故失踪,让无名关进地牢,才不得不扮作马夫来金陵。
萧尽义听无敌自表身份,不由得面上一热,惭愧道:“原来是恩公!”
“哼,老爷有恩于你,你这没良心的臭牛鼻子,却说什么得不偿失,还曾带人围攻老爷!”
“那是师尊有令,要铲除乾坤盟,贫道不敢不从……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无敌见好就收,转怒为笑:“我知道,你心眼是好的,没有进巷来追。”
萧尽义点头道:“就算追上了恩公,也不是恩公的对手。”
无敌心中雪亮,晓得萧尽义是在给自己留面子,听得很是喜欢。他这个人虽脾气bào躁,却也讲江湖道义,有人真心实意地对他好,他就会由衷地生出喜悦之意,十倍地回报对方:“我看令师也老糊涂了,下一任武当掌门,非你莫属。做他个山岳盟盟主,也不在话下。你什么都好,就是欠些志气。我若能活到那时,必来捧你的场。”
萧尽义吓得直道:“不敢,不敢!”
无敌打了他一拳:“就这么定了!”
萧尽义晓得无敌有这番许诺,是为救奄奄一息的老翁。他再推拒,就要让无敌以为自己信不过他。只得叹了口气:“恩公,事已至此,可别再瞒贫道,这老翁,当真是令祖父?”
无敌坦然道:“如今咱俩在一条船上,我也不怕你知道,这是我大哥无名!”
萧尽义听罢,过了半晌才道:“恩公节哀。天人五衰,只怕没有人能救病劫。别说无人能救,病劫造下滔天杀业,神佛难忍,万死莫赎,谁又愿意施以援手?”
萧尽义所言皆发自肺腑,有一说一,无敌倒也不怪对方直言不讳。
他本未奢想无名能寿终正寝,因此平静地道:“我们这些人,欠了许多命债,下场都不会太好。我只想,让大哥再撑些时日,回庄家见少主一面。”
萧尽义这才松了口气,下定决心道:“难得恩公有这份心,贫道不成全恩公,倒显得不仗义了。这里有一颗小续命丹,乃是蔽派至宝,出行时师尊把予贫道,要贫道濒死含在舌底,从而陷入昏睡,可以延缓伤势、病痛及毒xing的蔓延,有续命之奇效。”
无敌接过一枚金色的丹药,看不出有什么稀奇,姑且依言放在无名舌底:“这劳什子小续命丹,能让我大哥撑多少时日?”
“因人而异,少则三五日,多则十余日。
“……那还是不够,你身上有多少丹药?全给了我,好处自是少不了你。”
萧尽义无奈道:“恩公不知,炼丹不易,一炉数十丸,也未必能成其一,耗费的年岁、药材和心力,一言难尽。这小续命丹,如今只剩一枚。就算再有,xing命尽了,也拦不住。除非……”
无敌急忙道:“除非什么?”
“除非,有云南蛊门的化生蛊,或者,学会前朝点绛派的‘李代桃僵’之法。”
“你说的这两个门派,一个远在天边,一个早已散伙,有鸟用?”
萧尽义久闻病劫无名的恶名,本不愿相救。此时见无敌如此焦急,一问一答,感同身受,才不觉为他绞尽脑汁:“恩公可知晓药王谷?苏谷主的‘十香返生丸’,以十种辛温之香替人开窍,可使神昏危重之症即刻复苏,如若求得一丸,兴许,还能再苦撑几日。”
无敌一向留意江湖各派,顿时醍醐灌顶:“药王谷在池州府的江北,白dàng湖旁。”
“不错,恩公继续坐船,沿长江往西南行,要不了几日,就能抵达池州。”
无敌把心放宽了些,向萧尽义打探道:“你怎来了太平府,金陵那边大功告成了?”
萧尽义叹道:“大功告成就好了。当日,我等随官兵围剿凤台山,皇帝和夜盟主说了好一番话。我等才知,夜盟主也是开国皇帝之后,是当今皇帝的堂兄。他二人,一个是明帝,管朝中事,一个是暗帝,管江湖,监督明帝。夜盟主手中有一道密诏,大意是,在位的皇帝若无帝德,不足以君天下,他便可以奉诏起兵,清君侧,乃至自己做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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