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敌冷哼一声,扭开了头,不知无名为何提起此事。
“我无名无姓,”无名腾出一只手,摩挲着他的脸颊,“你可知,意味着什么?”
无敌莫名其妙,忍不住道:“你自己懒得取名,就叫无名,不也威震江湖了么?”
无名摇摇头:“一个人生下来,总会有名字。可我父亲薄qíng寡义。而我母亲,家道中落,沦落风尘,让一位将军赎回府中,供他玩乐。她与我父亲偷qíng,生下了我,因我而丧命,来不及给我取名。在我五岁之前,我既不会讲话,也不会走路,就像家畜一般,让那将军养在犬舍之中。”
无敌万没料到,看似没心没肺的无名,还有这等不堪的过往。怪道无名xingqíng古怪,总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连亵裤也不洗,原来是自幼养成的毛病。
“那大哥你如何入了庄家?”
“我五岁那年,将军对我动了邪念,把我jiāo给假母,训教成相姑。”
“大哥你当真做过相姑?”无敌想笑,嘴角抖了抖,却笑不出来。
无名反问:“我若做了相姑,你会瞧不起我么?”
“大哥,我决不会瞧不起你,我根本就没把你放在眼底。不过,大哥你要是做了相姑,我一定会大发慈悲,来照顾你生意,让你给我斟酒捶背,那也是很好的!”
无名点点头:“笑贫不笑娼,我若做了相姑,一定能活得很好,谁也不会连累。”
无敌觑着无名,一脸鄙夷之色:“大哥你还真是志向远大,想做相姑也没那么容易!就大哥你这副病弱的身子,若非习武,早已让那些猪狗一样的恩客糟蹋死了。嘿,能有今日,当上五劫老大,让武林中人敬你怕你,也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福气?”无名眉头微攒,冷不丁笑了一声,“多少xing命,换来了这个福气?”
“大哥,你让那将军jiāo给假母,做相姑的买卖,到底是怎么入了庄家?”
无名闻话松开无敌的手,侧身躺下,闭眼不作答。
无敌活动活动让他摁痛的手腕,又揩了揩让他亲过的嘴,与他面对面侧躺:“别卖关子了,大哥你要讲便讲,哪有放半个屁还捂着的道理?”
无名这才道:“我五岁那年,让婆子领出将军府,去见假母的途中,遇见来将军府送礼的江掌柜。这江掌柜,是宝墨斋的老板,有一子一女,儿子名为江晓风,女儿唤作江晓萍。江掌柜瞒天过海,将我救回家中。其子江晓风,比我年长稍许,把我当做亲弟弟看待。我睡惯了地板,他却硬要我睡在chuáng上,为此与我同chuáng共枕。”
说至此处,他不由自主,露出一丝微笑:“我记得,我不会用筷子,也是他手把手教我。他小小年纪,看似谦和迂腐,骨子里,却又固执得很。他有一套大道理。我那时听不懂人话,不知那些之乎者也,嗦了些什么。”
无敌听愣了神,他隐约知道,无名来自京城江家,却不知无名是养子。
无名凝视着无敌,神色既温柔,又有些古怪:
“这位江家少爷,江晓风,待我如亲兄弟,教我识字断句,让我知道,我是人,而非家畜。此恩如再造,他若对我有所求,我一定会给他,甚至,可以为他死。”
无敌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若非无名平日对他冷嘲热讽,他也可以对无名有求必应。只是无名没把他当回事,这些ròu麻的话,他说不出口罢了。
无名继续道:“是他让我明白,这炎凉的尘世,可以有多美好。我却负了他。”
“大哥你怎地负了这个江少爷?”
“有人来江家寻我,威胁江家,若不jiāo出我,便要屠戮江家满门。是他与我互换身份,挺身而出。可就是如此,我还是害得他妹妹容貌尽毁,害得江家灭门,”无名哑声道,“无敌,你明白么,我是一个无名无姓的人,在那一刻,我本该有自己的姓名,我却没有承认。这一世,我便再也不会有姓名,再也不配做人。”
无敌思索片刻:“大哥,你虽然láng心狗肺,但据我所知,决非胆小怕事之徒,你怎未出头,承认你便是仇敌要找的人?”
无名道:“我染了风寒,不省人事,肺痨就是彼时落下的病根。”
“这听上去,可不是大哥你的错,大哥你无辜得很哪。”
无名习惯了无敌幸灾乐祸的口吻,不以为忤:“我总在想,我若是神智清明,是否会承认自己的身份。可不论如何,事实就是如此,我毕竟没有承认。”
无敌笑道:“贼老天不给你一个考验自己的机会,反倒成全了江少爷的仗义,那有什么办法?你好好待人家也就是了。这位江少爷还活着么,如今在何处?”
无名道:“他还活着,你见过他――便是如今的庄家少主,庄少功。”
无敌半晌才理清:“大哥你是说,你爹就是庄家主庄忌雄,和风尘女子生了你。但江家收留你时,为了保住你,yīn差阳错,让江少爷江晓风冒名顶替了你。因此,江少爷成了庄家少主,而本该是庄家少主的你,反倒成了他的死士?”
无名点点头:“我讲这一件事,是要让你明白,我亏欠庄少功――也就是江晓风许多。他本是江家少爷,做了庄家少主,富贵加身,是他应得的善报。只是他的父母,让我父亲的正室俞氏害死。他却已忘尽前尘,不知自己认贼作父。我随他来庄家,做这个病劫,就是要护他周全。可我患了肺痨,注定短命,只能替他寻一贤内助,好在我死之后,东窗事发时,能救他脱险。这件事,我已告知三弟,做好了安排。”
“大哥你果然够意思,宁愿告诉三弟,也不告知我!”无敌愤愤不平地道。
“五劫之中,你是最桀骜不驯的一个,我防范你还来不及,如何会告知你?我若告知你,只怕你整日拿这件事来威胁我,那我也只好杀了你灭口。”
无敌冷哼一声:“你把我想得如此恶毒,现下为何又告知我?”
“我是想让你知道,我并非无qíng无义。我年少时待你冷漠,只为避免你过于依赖我。我救你一时,却不能照顾你一世。你要凭自己的本事,在武林中占据一席之地。无敌,你没有让我失望,甚至,出乎我的意料,让我不得不全副心神对付你。”
无敌听得又哼了一声,心里一万个不服,嘴角却不自觉挂上笑意:“老爷本来就是个有本事的人,大哥你忒小瞧我了。罢了,看在你今日从实招来的份上,我大人不记小人过。少主当年为了救你,冒名顶替你的身份,使得你做了病劫,才有了你救我一命的后文。论起来,少主也是我的恩人。我再看不惯你,也决不会以此事威胁你。不过,人心险恶,你防范我,那也没什么奇怪。”
无名道:“如今你可知道,我和庄少功,并非断袖之谊了?”
无敌眉峰一抬:“大哥你说话可得摸着良心,少主为了救你,赔上江家满门xing命。你还不得巴心巴肝对他?你和他若无断袖之谊,怎会在金陵城外把我当做他苟且?”
“彼时,你问我,可知庄少功对我有意。我不但知道他对我有意,还曾想,我命不久矣,他若真想与我断袖,及时行乐又何妨。可他要的是一世相伴。我便喝止了他。”
无敌见无名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沉默良久方道:“这我倒是没有猜错,大哥你一定是不忍少主在你死后为你伤心,才狠心拒绝了他。这就是所谓的近qíngqíng怯。若换作是我,我一定会告诉少主,我时日无多,若他愿意,我可以陪伴他到死。”
无名不置可否地道:“若是此举会害了他,你也无所谓么?”
“瞻前顾后想那么多作甚?少主若想和我断袖,就是让我害死了,那也是他应得的。大哥你就是太过爱护少主了,别说断袖,就是女子嫁做人妇,也有丈夫早逝做寡妇的,难道就因此不嫁人了?”
无名十分不认同无敌的看法:“我对庄少功,并无儿女之qíng。”
无敌费解道:“那又如何?做爷们的,为兄弟两肋cha刀。大哥你临死丧心病狂,要和我苟且,看在你救过我的份上,我不也满足你了?难道我对你有儿女之qíng?”
无名默默地看着无敌,冷不丁地发问:“若当初救你的不是我,而是三弟、四妹或者五弟,他们临死前,要与你欢好,你也会答应?”
“……”无敌想了想,若换作那几个,他一定会忍不住送他们去见阎王,他懒得细思,索xing来个抵死不认,“大哥,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般厚颜无耻。实话告诉你,和你苟且,老爷不吃亏,一来是你相貌不错,二来是你武功尚可,三来是老爷当时中了千欢断绝散,你伺候得老爷也很舒慡。彼此各取所需,谁说苟且一定要有儿女之qíng了?”
无名道:“这就是你和庄少功的不同之处。庄少功的心思比你gān净许多,我亏欠庄少功,决不会误他害他。再者,我并非庄少功的良人,欺他瞒他,背负江家百余xing命的血债,若以报恩和亏欠之心,对待他的一腔痴qíng,这是万死莫赎的辜负。”
无敌听闻此言,没来由地心中一痛,暗道,怎么老爷我心思就不gān净了?
他一向把无名当做世上仅存的亲人看待,哪怕无名把他看得一文不值,他也要做到对得住自己认定的手足之qíng。此番无名醒来,言行举止,却好似把他看作女子,对他颇为轻浮。究其根源,无非是在金陵城外,与无名行苟且之事,让无名彻底瞧不起了。
那时,他只以为无名会死,才会舍去尊严,陪无名疯一场,哪想到会有今日。
想到自己好不容易盼无名醒转,却是这般的局面,论武功,已远不如无名,又当着无名的面,让玉非关欺rǔ了一场,无名自然将他看轻,不再把他当做对手。
无敌不禁发起呆来,心道,在大哥眼里,庄少功教他识字断句,教他握筷子,才是他最亲的亲人,我向他讨什么手足之qíng,实在是闹笑话了。原本我和他身手足以匹敌,他对我还敬畏三分,总是留意着我的,可如今我武功不如他了,这右手还能不能恢复如初,也未可知。以后,我再也不能和他并肩闯dàng江湖了。
越想越屈rǔ难过,无敌眼眶湿热,不由自主翻了个身,背对无名。
无名忽想起,无敌第一次杀人,害了一场病,无人照料,也是如此蜷缩在被窝里,一躺便是三日。他发觉时,无敌已烧得神志迷糊,嘴里念叨着爹娘。他只好把无敌抱入自己房中,与他同眠。那时无敌缩在他怀里,还像个láng崽子般,不如现下健壮。
一晃多少寒暑过去,此番醒来,他许多qíng话,可以同无敌讲,却一句也讲不出,不合时宜,无敌这个连自己心思也弄不明白的蠢材听了,也只会以为他是“移qíng别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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