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大堂空无一人,他可不敢进厨房,到后院,只见车夫立在马厩旁,赤着臂膀,正在刷马。
他三人出门所乘的马车,套的是两匹马,雄骏颉颃,一红一白。
白马是个齐刘海,银色的鬃毛闪闪发亮。睫毛也是银色的,一双温柔的黑眼睛,细长脸,想必是马中的美人了,任由车夫摆弄,咴咴地,低下头,一个劲往车夫的怀里拱。
“小凉糕,”车夫喝止着,衣襟让银色的马鬃蹭湿,便一只手托住那歪了脑袋偏着身子作小鸟依人状的大马,把褐衣解在腰间,显出一副轩伟jīng壮的身材,“不要调皮。”
旁边的红马则连连摇头,打着响鼻,一副不愿被洗刷的模样,好似一面响啷啷的拨làng鼓。
车夫让它溅了一脸水,既好气又好笑地骂:“啐,没心没肺的东西。”
庄家有不少千里挑一的好马。就算赤兔在眼前,庄少功不识货,也不会多瞧。
纵使这红白两匹马,能拉着车不停蹄地飞奔,不为道旁水糙所动,他也觉得理所当然。
此刻,见车夫对人一般对马说话,庄少功有些好奇,才上前问:“马大哥,它们听得懂么?”
“如何听不懂,”车夫向他见礼,拍一拍红马的脖子,笑道,“豆沙包――这马jīng,三岁便会衔开门闩,率群马逃逸。少主家占地百亩,三十六院,高墙环绕,它如何逃得出去?一生气,它就横冲直撞,四处撒野,弄得头破血流。那qíng形,但凡见过的人,一辈子都忘不了。”
对于此事,庄少功有些印象。彼时他尚年少,在族塾听先生讲《庄子》。讲到徐无鬼一篇,忽见窗外人仰马翻,一片混乱。先生喜道――瞧,那便是《huáng帝将见大隗》里的害群之马。
想罢,庄少功道:“马大哥,你到我家,恐怕有十余年了?”
“可不是,光yīn飞逝,”车夫投来一瞥,目光暖似将熄未熄的炭,“少主也这般俊朗了。”
庄少功经此一夸,有些惭愧:“昨夜,无名告诉我,建安县离此地不远,我们走错了道,原本不必过‘宰羊铺’……当时,我还怀疑,马大哥你有意为之,我真是……”
“少主怀疑,也是应当的,”车夫见他羞于启齿,便截住话头,“这世上许多人,就是轻信糊弄人的道义,任人左右,安心做那待宰的羔羊,才引人作恶,害了人。”
庄少功一怔:“马大哥,你是说,我若不怀疑你,枉死在‘宰羊铺’里,是我的错?”
车夫笑道:“不是么?”
“这么说,与人为善是善错;用人不疑是不疑错;见利弃义是利错;见色起意是色错?”
车夫不答,只道:“少主可还记得,夜盟主为人利用,仍一心向善?”
庄少功心里不快:“马大哥,你昨日讲过,我当然记得,难道夜盟主也错了?”
“少主只知其一,夜盟主虽然轻信,但他秉xing坚韧,武功盖世,故而能化险为夷。用人不疑者,必有些过人的本事。那有色有利的人,谨慎些,学一两手防身的功夫,又怎会着了道儿?没有足以凭仗的本事,行走江湖,一心指望世人都慈悲,不如意便厌斥,岂是真的善良。”
庄少功听罢,暗暗觉得,这些话透着一股子煞气,却不知该如何化解。
“马大哥,我阅历是浅了些,除了书中之言,‘勿以善小而不为’,讲不出什么自己的道理,你说夜盟主就是‘唯大英雄能本色’,但世上还有许多注定做不了大英雄的百姓。待我历练一番,阅遍人qíng,将书中所言融会贯通,必有我自己的体会,那时再讲与你听。”
车夫一愣,没料到他有这一席话,笑道:“好,那便等少主赐教了。”
经过这番jiāo谈,庄少功心里畅快了许多,甚至有神清气慡之感。也不知为何,和无名相处,他的qíng绪就会大起大伏,好似让猪油蒙了心窍,变得和小儿一样幼稚。
这位车夫则如同良师益友,令他想起了自己身为庄家的少主,要是以经天纬地为己任。
他立在一旁,见车夫大喇喇地洗马,又发觉这车夫虽不修边幅,却健壮非常――那红马发起狂来,奋鬣扬威,吓了他好大一跳,车夫也是一脸没奈何,却一只手就按住了。
弄清了这匹‘害群之马’的名字,庄少功好奇地问:“这‘豆沙包’,畏水么?”
车夫道:“那倒不会,说来好笑,这‘豆沙包’是蒙古马,在糙原上沐雨经霜,也曾举蹄将láng踏碎。可惜它的主人,往往奔走数月,也不会替它刷一次毛,它习以为常,便以刷毛为耻,天不怕地不怕,唯独觉得这般任人洗刷,让它失了威风。简直蠢得没边了。”
名为豆沙包的红马,好似听懂了,神气活现地把鬃毛一摇,打个响鼻。
洗完了马,车夫从井里拎了一桶水,把予庄少功洗漱,自己又重新提了一桶,劈头盖脑地浇了一气,便大步流星地把帘子一揭,进客栈换衣服去了。
庄少功无事可做,出客栈一望,只见门外有一片竹林,却是夜里未曾看清的。
竹林前堆着两个土包,旁边的竹gān刻着八个字,细看去,却是――生也何恩,杀之何咎。
他不由得一怔,读过这篇吊文,记得下文是:“生也何恩,杀之何咎?其存其殁,家莫闻知,人或有言,将信将疑,心目,寤寐见之,布奠倾觞,哭望天涯。”
料想,这埋的是昨夜发现的枉死之人的尸骸,唏嘘感叹,表了一番意。
回到客栈内,车夫已换了一身粗布衫,自厨房端出一盘蒸鱼和一大桶米饭。
庄少功昨夜不敢吃车夫煮的素面,此刻放下心中的芥蒂猜疑,也吃得很香。又问车夫那坟包的事,车夫道:“这些可怜人,横死江湖,尸骨无人收拾,怕少主见了伤心,便埋了。”
庄少功叹道:“也说的是,马大哥,你做车夫,真有些屈才了。”
车夫笑道:“在下祖上就是马眼子,一生和马打jiāo道,也没什么屈才。”
两人一同收拾碗筷,把衣服洗了,挂在马车外壁的麻绦上。
收拾妥当,眼看已日上三竿,便要启程。庄少功突然想起一件事:“昨夜,那红衣少女称,此去金陵,无名和夜盟主必死无疑。马大哥,你知道是什么缘故么?”
车夫沉思片刻:“在下不过是个车夫,少主何不亲自去问楼上‘那位’?”
庄少功无奈道:“无名午时才起身,恐怕一时半会,我们是走不了了。”
车夫道:“不妨事,‘那位’入定练功,少主将他抱上车,也不耽误赶路。”
庄少功信以为真,依言行事,臂力却不足以抱起无名,踌躇了片刻,最终无计可施,将少年郎从chuáng上捞起来,驮在背上,一步步捱下楼,上了马车。
两套马车,这才重新驶上了官道。
庄少功和车夫混熟了,不愿再闷在车内。一路上与车夫并肩而坐,畅谈岭南山水。
车夫把历朝古迹说与他听,又看见竹筏浮在湘水上,一双鸬鹚jiāo颈缠绵,便讲起了如何捕鱼。
庄少功羡慕江上那戴笠披蓑的孤苦渔翁,欢喜赞叹,早已把无名忘到了九霄云外。
无名躺在车内,睁着眼,从怀里摸出一封信。展开信纸――
上面密密匝匝的蝇头小楷,写满了对父母的问候,又写了这几日的见闻,感慨这世上有许多不幸的事,又问智者不惑,勇者不惧,仁者不忧,仁者见了这许多伤心的事qíng,何以不忧。
通篇读下来,庄少功丝毫未提及他的恶行。便将笺纸随手一放,坐起身,无声无息地从包袱里翻出一个硬邦邦的芝麻饼子,望着车窗外的水光山色,慢腾腾地咬了一口。
第7章 少主的心
到了永州地界,车夫告诉庄少功,此乃潇、湘二水jiāo汇之处,雅称潇湘。
庄少功这才想起,《史记》有云:“舜南巡,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嶷”――相传,舜帝,葬在永州的九嶷山。他的潇湘二妃,以涕挥竹,投水殉死。此地的竹子,从此留下了斑痕,世人称之为“湘妃竹”,或“哭竹”。
庄少功望着车窗外,沿路的竹子,果然青斑累累,不禁大发感慨:“女子的泪真厉害――二妃哭,竹尽斑;杞妻哭,城倾塌;韩娥哭,一里人三日不食――难怪家父说,男子汉大丈夫,千万忍让些,莫惹女子哭。庄家之所以兴盛,也是因为夫妻恩爱,琴瑟和同,子弟安分守己,”说到此处,他把住无名的肩,推了一推,“你在听么?”
无名眼也不睁,左耳听右耳出,拿手巾按住口鼻:“可惜我不是女人。”
庄少功脸一热,暗想,这是夸赞他门风好,女子嫁进来可以享福?
此时,马车驶在永州街头,正当早市,沿路尽是些叫卖的小贩。
车夫跳下了车,一面步行,一面牵马――
这朝的皇帝,崇尚法家过了头,朱批之后,必将笔摆得端端正正,歪一点就不自在。
因此,市井严禁纵马疾驰,违者杖三百,流千里,不服斩首示众,也不必细说了。
车夫往市井东墙一望,只见榜上贴着一溜海捕文书,无非是案犯某某,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体貌如何,缉拿者支给赏银。其中最引人瞩目的,是一名少年郎的画影图形。
画中的少年郎,一脸病容,垂首看着手巾。旁边注着:“如有见者,速报到官”。
车夫不由得看向马车,只听帘内叹道:“我看你红颜失志,一副了无生趣的模样,才将湘妃竹指与你看,你也不看。既然到了永州,不如歇一日,下去走走,也好过闷在车里。”
也不知无名作何反应,庄少功又道:“你不去也罢,我去会馆,托人捎信回家。”
“你那封信,”无名这才咳了一声,嗓音变得清晰有力,“不是谁都能送的。”
“怎么说?”
“我有个朋友,衙门里当差,可以jiāo给他送。”
庄少功万没料到,这少年郎,居然也有朋友,而且是衙门里的朋友。
他将信将疑,令车夫驱车前往。一辆车两匹马三个人,来到州衙的大门口。
永州州衙,坐北朝南,朱门黑栏外镇着两只石狮,四处横竖挂着字,雄伟肃杀。
庄少功忽想,无名伤了山匪xing命,庄家上下数百口难逃gān系,不由得一阵头晕。转念又想,古人说得好,只要心体光明,暗室中也有青天。迟早要面对,他qiáng撑着举步上前――
此时,永州衙内,府尹正吃着早饭,皂役来报:“大人,门外有人求见。”
“来者何人?”
“那人自称无名,”衙役转了个圈,“……大人,人呢?”
“老夫在桌子底下,”永州府尹小声问,“那瘟神,在何处,来做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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