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门外,说是找应捕头。”
“――有人找我?”一人闻话提刀来问,“舅舅,你怎地蹲在地上。”
府尹见了,起身把他抱住,老泪纵横:“贤外甥,你如何得罪了那丧门星!”
这人一愣,立刻明白过来:“无名?”
府尹听见无名这两个字,二话不说,又咻地蹲到了石桌下。
“舅舅莫怕,”这人放下刀,扶起府尹,“他是冲孩儿来的。孩儿去年在刑部供职,比限内未曾拿住他。办事不力,罚了一百棍,罢职发回原籍。幸得舅舅收留,才有了今日。”
府尹听罢,绝望道:“贤外甥,就是这个人害了你……也罢,贤外甥,你先走,老夫不做人了,把官印收拾了,包些银两,今日就上京辞官,让三班六房散了,都逃命去!”
这人道:“舅舅这是什么话,孩儿岂是贪生怕死之人,他来见我,必有缘由。”
庄少功在州衙外候了良久,有人请去后园,始才相信,无名真有个衙门里当差的朋友。
到了后园,只见一人抱刀立在石桌前,黑披红衣,英姿勃发地喝道――
“无名,你这杀千刀的钦犯,应某不找你,你倒要送上门来?”
庄少功听到钦犯二字,脸色一变,一口气没提上来,几乎要晕过去。
无名一手扶着他,向那人道:“鹰爪应,这是庄家的少家主,要我来投案。”
那人听闻是庄家少主,脸色也是一变,似觉庄少功深不可测,向无名道:“好,我倒要看你耍什么花样,你的罪状已是罄竹难书,打算投什么案?”
“我在百丈山下,吓死了一个山匪。”
“就这一件?”
“我还伤了‘宰羊铺’的小二。”
那人闻话,倒抽一口冷气,凑到无名耳边,低声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无名慢腾腾地,迈了一步,仿佛费了很大力气:“你说。”
“……能不能……”那人艰难道,“再借一百步说话?”
一百步之后,两人撇下庄少功、车夫及一gān偷窥的官吏,来到后园假山上的凉亭内。
“无名,你还是这般无法无天,”黑披红衣的那人道,“那‘宰羊铺’,可是‘神调门’的盘口,你到了潇湘,不比在阳朔,‘宰羊铺’为何卖人ròu,为何没人动它,你不清楚?”
无名潜运内功,传音入密:“我找你不为这件事。”
“唉,我知道你不怕‘神调门’,但‘神调门’盯上了你,你还来永州,岂不是害人?”
无名像是没听见:“我劫了一箱红货,山匪的,你拿去花。”
“――你是嫌货扎手吃不下罢?我自帝京沦落州衙,五品到末入流,你还要拉我下水。”
无名仍是没听见:“然后,你去庄家送一封信。”
“啐,去‘劫门’送信,疯了不成,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江湖上传你应惊羽擅she,只比无敌差了一石,半里外,不能一箭将信she进去?”
名为应惊羽的红衣人道:“这个是没什么问题,我那把极反弓,岂止she半里,但我有要事在身,九月初九,金陵乾坤盟比武招婿,不是你来,我这就告休沐动身了,实在没工夫送那什么信。”
“比武招婿?”
“不错,夜盟主为他的千金夜烟岚招如意郎君,你不知道?”
“呵,你一个末入流的捕头,也想参加比武招婿,你有请柬?”
“怎生没有,我还诓你?”应惊羽取出一封烙着鹰纹火漆的帖子,“我义父本是武林盟主,朝廷招安之后,武林正派才分为山岳盟和乾坤盟。何况,放眼江湖,国子监里读过书,一度官居五品的,除了我,没有第二人。夜盟主邀请我,也在qíng理之中。”
无名没jīng打采,不解地听着,忽地以指抵着那帖子,哗啦一弹――
纸崩似蝶,扑棱棱,纷纷扬扬,打在了应惊羽的脸上!
应惊羽手里,还捏着帖子的碎片。他呆了一呆――
一掌击碎金石的招数,他见过不少,过刚易折,没什么稀罕。但凭借一指之力,将柔软且没什么着力处的纸弹碎,他还是头一回目睹,简直如同戏法一般。
“请柬没了,”无名心安理得地看着他,“你可以去送信了。”
应惊羽仍旧不敢相信――
他以为他和无名是朋友,朋友应该肝胆相照,无名竟毁了他的请柬!
再看无名,分明是清楚有比武招婿一事,料定了他是比武的劲敌,这才防患于未然!
“你这不要脸的扫把星!”应惊羽恼道。
“你舅舅是永州府尹?”
“……”应惊羽终于听懂了这是威胁,咬牙切齿,“休要动我舅舅,我送便是!”
庄少功坐在石凳上,如坐针毡,心惊ròu跳地眺望着无名和那黑红衣服的人。
远远地,只见碎纸花飞出凉亭,那黑红衣服的人便抡胳膊挥拳头的,十分骇人。
“少主,吃个石榴?”车夫接过皂役奉来的四品瓜果。
庄少功一时无语,硬生生地道:“……我哪里吃得下……无名怎会是钦犯?”
车夫听了,笑道:“‘那位’过山屠山,是钦犯也不奇怪,不过,少主不必担忧,‘五劫’皆是钦犯。翻开刑部的卷宗,江湖各大派,除了山岳盟,乾坤盟、八门和魔教一个也跑不了。”
听车夫如此安慰,庄少功只觉雪上加霜,天旋地转,连自己在说什么都不知道了。
原来,无论正邪,所谓的武林豪杰,就是一群为朝廷所不容的亡命之徒么?
他自幼熟读百家之言,晓得圣人奉天敕法举五刑,刑礼治世,仁义克己。做人要与天地合乎其德,与日月合乎其明,与四时合乎其序。无论哪家,也没有说胡作非为是对的。
好么,他学了这些,家里却养了一窝钦犯……他惨白着脸,默默地捶着心口。
车夫替庄少功顺了顺气,又劝道:“少主,想开些,朝廷有律法,江湖也有规矩。即使这两样都没有,只要心中有数,自己想做什么样的人,哪里不是一样?非要那什么法约束着,才能做人么。想那天地初开,没有王法,人一样有善有恶,活了下来。有些人,再拿律法规矩制约他,也只将自己的害怕当做良善,并不知道人非糙木,自古便有一样东西,就是心。”
庄少功心神不定,只听了一半进去,隐约觉得这番话大不敬,但毕竟有些道理,具体是何道理,因没听进去,又不能感同身受,也就不太明白了。总之,这马大哥是有很多道理的。
听上去,对方也是目无王法的,但的确是在用心安慰他。
可他还是害怕,岂止是害怕,上有严父慈母需要侍奉,下有庄家数百条xing命系于他一身。
无论是无名,还是马大哥,他都不忍见他们伤人或者受伤……因为……
他是他们的少家主。
第8章 死尸客栈
耽误了一盏茶的工夫,一行人出了州衙。未到午牌时分,天似huáng昏,浓云翻墨,燕子低掠过街巷。庄少功心不在焉地想,恐怕有一场大雨。应惊羽也牵马出来,把弓和刀往鞍侧一挂,系好斗笠,向他道:“庄公子,你的信,应某替你送了。”
庄少功点了点头,不敢随便说客套话,对方明显是被迫的――此人虽然只是末入流的捕头,却刚正有威严,哪像个有工夫跑腿的无名小卒。“无名,你是不是为难了应捕头?”
“是。”
“怎么为难的?”
“不许他去比武招亲,他不送信,杀他舅舅。”
庄少功没料到,如此卑鄙的手段,也能说得如此光明正大,不禁呆了一呆。
“无名,qiáng不执弱,诈不欺愚,应捕头是你的朋友。你就如此对待朋友?”
这时,应惊羽已上了马,暗想――这个“qiáng不执弱,诈不欺愚”是什么意思?
无名抱手不说话。庄少功只当他置若罔闻,忿怒道:“你不让应捕头参加比武招婿,万一夜姑娘喜欢应捕头,却与之失之jiāo臂,这一生,岂不是毁在你这等卑鄙小人的手里?难道,你还要一路将所有去金陵的青年才俊都赶走?那不如我等即刻回家。”
无名似懂非懂,听着听着,忽地浑身一颤,侧过头,拿手巾捂住口鼻。
“无名,你真叫我失望,”庄少功心想,这少年郎总是装可怜,纵容下去如何了得,狠下心道,“见人不正,虽贵不敬,莫说你是我的家人,就是达官贵人,我也一样不敢苟同。”
应惊羽听了,制止道:“应某早已心有所属,去金陵,也不过是盛qíng难却,加之是难得的武林盛事,天下少年英雄聚集一处,这才动了结jiāo的念头,不去也罢。”
“我教训我的家人,”庄少功余怒未消,“清官难断家务事,应捕头何必为他说项?”
应惊羽一怔,因不知这位庄少家主哪来的火气,也就说不出话来。
无名终于改口:“鹰爪应,送了信,你可以去参加比武招亲。”
应惊羽恢复了杀气腾腾的模样:“好,你立刻离了永州,否则休怪应某不客气!”
话虽如此说,应捕头应惊羽,仍是揣着信,裘马扬扬地向阳朔去了。
他一逢驿站便换马,二十里一换,日行八百里,不知比庄少功来时快了多少倍。
到庄府门前一里地,一张弓挽尽天边红日,一箭惊飞庭前鸟雀,暮色犹未落下。
这时,庄家的三个人,早已离开永州,沿湘水驰向上游,打算到了dòng庭湖,改走水路去金陵。得知家里藏了一窝钦犯,庄少功自bào自弃,不再指望能在城里落脚了。
他有些后悔训了无名,但经过数个时辰的观察,他发觉,无名不长心的,挨了一顿训,却似早已忘了那回事,在马车里仰躺、俯卧、侧卧,甚至睡到了他腿上,看得他也困倦了。
天色越来越暗,无名忽地坐起身,摸索到腰际――
这少年郎,本就是个弱不胜衣的模样,一双手更是生得骨ròu亭匀。
恐怕只有油瓶倒了也不屑于扶一下的懒人,才会有这样一双美得可怜的手。
白净细滑,毫无瑕疵。
指甲倒是剪得jīng心漂亮,衬得指尖饱满温润。
这样一双手,似乎,抚过刀锋,刀锋也会苏软下来。
此刻,这样一双要命的手,玉似地滑开那宽松的衣襟,挑着系结……
“……你做什么?”庄少功吓了一跳。
无名瞅了他一眼,似乎觉得他是在明知故问:“脱衣服。”
――这是当马车是卧房么。庄少功不尴不尬地问:“你……脱衣服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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