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颜未料到,这一掌能落到实处,心疼地抬起手来,去抚无心的脸颊。
无心却来了脾气,搪开她的手,不再理会她。
如此这般,一行人打打闹闹,走得甚是匆忙,没有带马,只得凭脚力去大理府,再做理会。
行至形神困疲时,就在道旁的林子中,寻了个僻静妥当之处歇息。
夜里寒凉,各自取出行囊中的衣物,蜷在篝火旁,幕天席地睡了。
众人之中,论武功,无名最佳。加之无心重伤初愈,无策武功不济,无颜是女子,众人便商定,由无名守上半夜,七圣刀首领阿若守下半夜,以免官兵或野shòu来袭。
庄少功心中烦闷,难以入眠。睁开眼,只见篝火旁睡倒了一片人,哪里还有无名的踪影。
他登时慌了神,起身寻觅,肩头就是一重,转身看时,无名竟立在他身后。
“你去了何处?”庄少功这才把心放宽了些,低声问道。
无名一声不言语,伸出一根指头,指他头顶十余丈高的白皮大树。
庄少功这才知晓,无名方才坐在树上,他脸上一热,忙不迭地问:“你困不困?困了就睡会儿罢,我左右是睡不着,倒不如来守夜。”
无名点了点头,揽住他的腰,拔身携他一齐纵上树杈。
这树杈生得十分粗壮,离地面足有七八丈高。
庄少功心慌意乱,攥住无名的手臂,勉qiáng立定了观瞧――
一轮明月,正自轻淡的云丝间,悄然裂出。
银光乍泄,轻风浮动,天地浸在清朗的月华之中,山川河流一览无遗。
远处的点苍山似美人横陈,叶榆水如剑护在这美人身旁。
庄少功qíng不自禁痴了,心下思忖道,凡人追名逐利,陷在俗世的泥淖之中,无一刻没有烦恼,恐怕只有天上的神仙,六根清净,才能俯观一切,见到这一番不染俗尘的景色。
想罢,再转头看无名,这少年郎临风而立,目若寒潭,明月入眸,风色绝胜山川。
庄少功虽说要“存天理灭人yù”,这般与无名离得近了,仍是不由得为之心悸。
他曾在梦中,见过无名还是幼童时,口不能言、腿不能行的孤苦之状。
那是无敌不能体会的,因而无敌也难以理解――
无名五岁之前,没心没肺地与狗争食,不知自己是人。入了江家,学会说话行走,懵里懵懂,略通些人qíng了,又逢俞氏托九如神教来加害,便自认连累了江家满门,立誓不再为人。
这少年郎的无yù无求,乃至冷漠刻薄,拒人于千里之外,说到底,只是不愿再收受任何人的好意。与人亲近,对这少年郎而言,就是重蹈生母教人乱棍打死、江家因他灭门的覆辙。
他宁愿孤零零地一个,一无所有,便没有悲欢离合,没有舍不得。
因此,当庄少功得知无名有了心上人,非无敌不娶时,不禁欢喜得落下泪来。
他对无名虽有儿女之qíng,可远在这儿女私qíng之上,还有如同父兄的亲qíng。
他眼看着无名大难不死归来,气色好转,亲耳听无名说要非无敌不娶。
也只有他知晓,无名因无敌改变,变得此生有所求,愿忍受天人五衰的诸般苦楚,为无敌活下来,愿托付于无敌,和无敌共度一世,是何等的不易。
他若是无敌,就算无名失约,未能及时赶来相救,他死在了南诏地宫里,也定不会恨无名。
他决不会抛下无名,携土知府家的丫鬟,远走高飞。
因为,无名确是xingqíng凉薄之人,将自己的一切看得极轻,就连名字,也拱手送了人。
对待心底在乎的人,这少年郎本能地就会疏远,若认定伤了心上人,更不会再去勉qiáng。
庄少功呆望着无名,好些话堵在喉头,最终只关怀道:“……起风了,你冷不冷?”
无名始终潜运九如神功,存想于听宫xué,谛听着土知府邸的动静。这才将脸转过来,答非所问:“放心,官兵搜查了一番,未发现我等踪迹,向蒙土知府索要了银两,已经撤了。”
庄少功之前难以入眠,正因挂念蒙家的安危,不觉道:“看这个风色,朝廷势在必得。将土官逐个击破,发兵阳朔,也是迟早的事。我等也须早作打算。”
无名坐下身来,“呵”地笑了一声:“你看他敢?只怕他活不到那个时候。”
“你不会是要行刺罢?”庄少功暗知,这个“他”指的是皇帝,不由得紧张地问道。
无名摇了摇头:“我自幼习岐huáng之术,一个人有病无病,我一眼就能瞧出。皇帝瞒得住满朝文武,却瞒不住我。三年前,我曾扮作太医身边的药童,夜里潜入宫中为他号脉。他的症候,在于思虑太过。早已积劳成疾,不久于人世。加之我教他三哥――夜盟主的男宠诈死逃脱。他只当他三哥死了,一发地意损神伤。熬不过冬至,就会驾崩。”
庄少功惊得说不出话,好半晌才嗫嚅道:“你怎么……这般狠心……”
无名嘴角一牵,轻声道:“我又不是神仙,总和阎罗王抢人。不救皇帝算狠心,皇帝bī死夜盟主,不算狠心?治国如养病,有道之君贵静,躁而多害,害则伤本。皇帝的所作所为,铲除乾坤盟也好,收拾土知府也罢,不过是自知大限将至,为他的儿子铺路罢了,好让他一脉的基业千秋万载。只可惜,他最有出息的儿子,今年才七岁。江山不稳,他怎能不急?”
庄少功无言以对,沉默了片刻:“无名,你将人心看得太过险恶。皇帝也是人,有七qíng六yù,为皇子谋后路,也没什么不妥。可他想要江山牢固,必定会为百姓着想。至少,我从未听闻,昏君会积劳成疾,并因此殒命。这些皆在你的算计之中?”
无名颔首:“你总有你的道理,你认定人之初xing本善,便去贯彻你的善。有朝一日,你的善,容不下我的恶,我自离去――我本就没想到,能活至今日。我能为你做的,早已做尽做绝。如今这番奔波,只因无敌昔日,撺掇你管了神调门的闲事――我随时可以为你而死,但你记住,纵使煦日普照,世间万物,连同你我,也会投下yīn暗的影子。若非如此,又怎会人心惟危,道心惟微。”
庄少功听得心中大痛,握住无名的手:“谁要你为我而死,又哪有什么善,容不下恶的?你也说了,你杀了人,作了恶,会算在我头上。我行了善,便也算在你头上。你我本就互换了姓名身份,待百年之后共赴huáng泉,三曹对案之时,你我再换回来。无名,你一定会有福报的。”
无名不置可否,好似心神已不在此处,任凭庄少功握着手,垂下眼睫,若有所思。
庄少功与无名说着话,并肩坐在八丈高的树杈上。 几枝树叶遮在无名身侧,覆了霜或镶了银边似地,闪着动人的月光。这光于无名缄默时,投在他清秀的眉目间,如水波粼粼地摇曳。
也不知为何,庄少功忽觉,此时的无名了无生趣,虽不知寻思了些什么,却令他有些发冷。
一股怜意涌上庄少功的心头,他换了一只手,握着无名的手,另一只手则揽住无名的肩。
他珍而重之、轻而缓地,将这失散多年、本就该由自己悉心照拂的少年郎,收入怀内暖着:“无名,我说你将人心看得太过险恶,并非是嫌你xing子yīn冷,容不下你。我只盼,你能如常人一般,享受天伦之乐。你自出世就未见过生母,来到我江家之后,又目睹了我的家人为恶人屠戮的qíng状,后来入了庄家,因痨病缠绵病榻,还要习病劫之道,一心为旁人打算,几时曾认真过日子?”
庄少功思cháo起伏,一面轻轻地搂住无名,一面絮絮地说着护短的肺腑之言:“你从未有父母疼爱,从未有过家,即便对无敌动了心,也拙于夫妻相处之道。无敌xingqíngbào烈了些,只念他自己的不如意,却不体谅你……你是我最要紧的人,我本想,只要无敌待你好,我就始终做你的亲人,为你和无敌主婚。可他却将我珍视之人弃如敝履。倒不如我与你断袖,我虽比不上无敌,但你纵有千般不好万般不是,将我伤得体无完肤,我也容得,我甘之如饴。”
第86章 难以入眠
庄少功说道无名身世可怜,便想到自己本是江家公子,却认灭门仇人庄氏夫妇作父母。
庄氏夫妇虽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却也于他有十余载养育之恩,从未亏待他。
他曾在梦中,隐约见过旧日光景,只以为是梦。没想到,作为庄家少主,承欢于严父慈母膝下,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才是huáng粱一梦。梦醒了,天塌地陷,百般滋味在心头翻涌。
他心中惨淡孤寂,越说越动qíng,同是天涯沦落人,颇有和无名相依为命之感。
因此由衷期望,能照护无名一世。不觉发了昏,毛遂自荐,要代无敌与无名断袖。
说罢,庄少功的心绪平定了些,才猛地记起,无名对他无意,不由得好一阵羞臊。
就算他钟qíng于无名,也应以授受不亲之礼相待,这般搂抱,与抢占丫鬟的蒙大少爷又有何异?
心下自谴一番,他连忙撒开手。无名却一声不吭,一动不动,仍兀自歪在他怀内。
他鼓足了勇气,低头看时,这少年郎枕着他的肩窝,眉心似蹙非蹙,阖着细长的眼睫。
峻秀纤挺的鼻梁、温润的薄唇,沾了漫天月华,无知无觉地呼吸着――
果真是个没心肝的,不知何时,把他的怀抱当做了寝具,睡得十分香甜。
庄少功无语问苍天,僵着身子,唯恐略一动弹,就会吵醒无名。
到了下半夜,七圣刀的首领阿若醒来,才将一副人畜无害的睡相的无名抱下树。
庄少功始觉肩臂发麻,松了一口气,艰难地活动筋骨,总算解脱了。
无颜和无策均睡得浅,让蚊虫咬得不时拍打抓挠,好不烦恼。
此刻见自家大哥躺下了,两人如久旱逢甘霖,左右偎过去,各捉无名一臂,挡在身上驱蚊。
本该熟睡的无名,旋即睁开双眼,飞起一脚,将无颜踹给无心。
无颜没奈何,想扯下无心腰间塞满艾糙、薄荷等物的香囊,无心却防贼似地捉住了她的手。
四劫好一通闹腾,从树上望下去,如四只小崽子,挨挨挤挤地睡作了一团。
庄少功蒙在鼓里,向再次爬上树来的阿若道了谢,喃喃地叹道:“无名本就弱不禁风,才治好了肺痨,又在长身体的年纪,不该教他守夜的。”
“……”阿若一头雾水,不知丹田充盈、城府极深的五劫老大,怎会弱不禁风。
两人一坐一踞,半晌没言语,直至月斜星逝,阿若才出声:“不睡?”
庄少功回过神来,歉然道:“确是难以入眠,若是扰了你,我这便下去。”
说着就要起身,奈何此树杈离地七八丈高,无名携他上来容易,他想下去却难。他有些恨无名抛下他不顾,可这恨也去得快,毕竟无名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在他怀中熟睡过去,也是qíng有可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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