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琅琛虽然嘴上答谢,言语间却似乎隐隐因赵曙对慕君颉的有意接近而不悦。赵曙也暗自皱起了眉,心里思付着酒楼的事不难探到,可他赠慕君颉解语发生在府内,苏琅琛竟也一清二楚。赵曙带着一贯的微笑道:“苏庄主客气了,不过你这谢,我实在是当不起。”
赵曙坐下来,接过仆从奉的茶,缓缓喝了一口,“实不相瞒,我对慕慕一见如故,经过一番相处,更是心生欢喜,我和他之间,已无需谈谢字。而苏庄主的这个谢就更不必要了。据我所知,慕慕虽然暂住苏家,但他毕竟姓慕,严格说来和苏家没有关系。我想,我和慕慕之间的事,只跟我们和他两人有关,就不必劳烦苏庄主在此多礼了。”
苏琅琛听罢神色不变,微眯起眼盯向赵曙。赵曙依旧微笑着,也直视着苏琅琛,两人目光灼灼,对视半晌,有种说不出的古怪。苏琅琛放下了手里的弓,开口道:“殿下恐怕不知,我已在官府给慕慕备了苏家的户籍了吧?他既做了一天栖霞山庄的少主,便终身都是山庄的少主。慕慕年纪尚小,玩xing也大,平日跑出去认识一些外人,算不得什么大事。小孩玩够了,总是要回家的,而那些人,很快也就忘了。”
“忘与不忘我不知道,”赵曙合上茶杯盖,慢慢道:“我只知道,小孩长大了,最终却是会离开家的。就像小鹰,迟早都要振翅高飞,越是困着他,他便越想走,谁都留不住。”
“栖霞山庄的后山只养了几只虎,却没养过鹰,我倒真不知养大了的小鹰会怎样。不过,慕慕那里有个老鹰形状的风筝,去年chūn天的时候,我还陪他放过几回。风筝不管飞的多远,只要你拉紧了手中的线,它便离不开你手心。”
赵曙听罢微微皱起眉,放下了茶杯。苏琅琛抬了抬手,示意身后侍从把手里托盘上的衣物全放在桌子上,“明日雪停了,殿下若是带慕慕去狩猎,便给他用这些罢,套指的护环和衣服都是他的尺寸。”
顿了顿,苏琅琛又一边细细想着一边道:“慕慕的病还没彻底好,不能让他骑马太久,来去的时候最好都坐轿子,到了那再骑马。护具要全都戴好,披风要一直披着别解下来,热了也不能让他脱。还有,他身体有旧疾,不能沾酒,千万别给他喝酒,喝水也只能喝温的,他最喜欢的是祁门红茶。狩猎时间也不要太长,慕慕虽然武功很qiáng,但还是别往林子深处去的好……”
似乎也终于意识到自己实在太过于罗嗦,竟像个放心不下幼子的父亲甚至是唠叨的老妈子,苏琅琛微皱起眉,面色不虞的住了嘴。
赵曙听着却暗暗心惊,这一句句叮嘱虽然普通,却字字含着无法言喻的深qíng。这种深qíng经过了日积月累,已然深入了骨髓。
将事qíngjiāo代完,苏琅琛起身告辞,“慕慕就先拜托殿下照顾了,明晚我来接他回去。”
夜渐渐深了,外面的雪停了一阵子,凌晨时分却又下了起来,但雪花极小,天开始有彻底放晴的预兆。
翌日清晨,赵宗治照例早早起来做早课,一出房门竟看到慕君颉已经起chuáng了,整个身子蜷在门前廊下的躺椅上,正呆呆的看向廊外,不知道在想什么。脸色有些苍白,大概是没睡好。
赵宗治大步走过去,立即探向他额头试热。尽管小孩体温已经正常,还是不自觉的皱起眉:“怎么不好好睡觉,那么早就起来了?”
慕君颉抬起头冲赵宗治笑了笑,笑容却让人瞧着莫名觉得心疼,声音也小小的,“我睡不着。”
赵宗治的语气有些担心:“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慕君颉没有回答,却低下了头,低低的说:“……他真的不来了,对不对?我还以为他一定会来找我。”
赵宗治听罢眉头皱的更紧,一言不发的伸出手把慕君颉滑到肩头的毯子重新裹好。慕君颉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有些着急的问:“木头,你说琅琛会不会也很害怕被锁起来,然后因此而生病了?”
慕君颉一口一个苏琅琛,仿佛满心满脑想的就只有他,赵宗治觉得胸口腾升了满腔的烦躁和戾气却无从发泄。慕君颉见赵宗治脸色有异,误以为是苏琅琛真出了什么事,心里更急,拉着赵宗治连声喊:“木头,木头?”
“你放心吧,他好的很。”不仅好的很,昨天还把这堂堂参知府当做自己家,大摇大摆的晃了一圈。赵宗治冷声道:“再说,以苏琅琛的身体和武功,怎么会轻易生病?”
“也对哦。”慕君颉听罢点点头,暂且放下心,抬眼看向廊外。看了片刻,忽然拉起赵宗治手直直的指着庭院,像是发现了什么特大喜事一般笑着说:“木头,雪停了!你快看,是不是雪停了!”
赵宗治没去看雪,却目不转睛的看向了慕君颉。小孩眉梢眼角都带着笑,笑容绽放时,整个人都光芒she,赵宗治感到四周万物都随着那笑瞬间冰雪消融。
“雪停了,是不是就能去打猎了!”慕君颉全然不觉赵宗治的注视,爱玩的天xing一占据主导,什么都抛之脑后了。慕君颉转过身,又看到远处正朝向这边走来的赵曙,便一翻身从躺椅上下了地,也不穿鞋,光着脚便踏过铺着檀木地板的长廊,咚咚咚的跑到赵曙面前。
只这几步路,就让满廊沉闷的空气忽然间灵动了起来。
小孩白皙的脚跑过深色的地面,身上衣摆随着步子飘飘dàng起,动作轻盈姿态灵秀,似乘风而来的游仙,又如雪地里一朵绽放的冰莲,微风迎面扫来,让赵曙有些失神。
“十三,”慕君颉兴冲冲的冲赵曙道:“雪停了,我们快去打猎吧。”
赵曙回过神来:“天气那么冷,怎么不穿鞋就跑了?”
那边赵宗治已提了鞋跟过来,慕君颉连忙穿上,然后一副义正言辞的样子对赵曙说:“十三,你说过雪停了就带我去打猎的,堂堂皇子,不能说话不算数。”
赵曙看小孩此刻严肃的模样觉得好笑,忍不住逗他:“若我就是说话不算数呢?你要怎样?”
慕君颉一眼便看出赵曙这句话不过是哄他玩而已,但毕竟有求于人,心想还是应景的顺着赵曙的意再求他一下的好,于是一双大眼瞬间湿漉漉的望着赵曙,长睫轻扇,声音也软软的:“十三,你就带我去吧……”
赵曙根本不知小孩喜欢演戏,只觉得那双眼睛似乎直直撞到他心底,撞得他心口隐隐发疼。曾经有多少人死在他面前都能眼也不眨,如今却是不能见眼前的小孩有一丁点难过。
“当然带你去,”赵曙连忙好言好语的哄劝:“待吃完饭,准备一下就去,好不好?”
慕君颉随即给赵曙一个甜甜的笑,心满意足的点了点头。他早上是自己起chuáng的,没让仆僮伺候,也不懂得要怎么束发,只把头发用带子随便一系,随着一举一动,长发都散到了脸侧。赵曙伸手把慕君颉的头发向后拢了拢,发丝穿过手指,感觉连这头发都能把他的心绕的柔软。
吃完饭,慕君颉回房去换猎服,再出来,便是一身极为合身的织银流云箭袖猎装,头发也被下人束好,发戴象牙梳篦,衬得目似点漆,面如美玉,英姿飒慡。
慕君颉并不知身上的衣服是苏琅琛准备的,赵曙却皱眉暗道苏琅琛果然了解慕君颉,衣服的大小颜色都天衣无fèng,包括那个紫杉弓,慕君颉也异常喜爱。
马蹄踏踏,数骑绝尘,溅起黑泥白雪,直往城郊的松林而去。
雪后的天彻底放晴,冬日里动人的金光洒满了林间。到了城郊,慕君颉兴冲冲跳下轿,骑上赵曙专门为他挑的温顺的母马,打马往林子里去。赵宗治慢慢跟在后面,□是一匹看着很普通的黑马。入林才没走多久,赵宗治忽然微眯起眼,拍了拍马,猛然先前一步,随手拿了支箭,一箭搭上长弓。
赵宗治也不曾用眼去瞄准,白羽激she,斜飞出去,而后便有一只松貂被钉到了树gān上,一支箭正中心脏。
慕君颉看的呆了呆,原来真有听声而she的技艺。而且那马也刚刚还是副懒懒散散的样子,赵宗治方才也没发力去拍,却骤然间窜出老远,原来看着普通,却是匹神骏。
慕君颉撅起了嘴,心里很不开心。他怎么就是觉得,那一人一马,两个都有炫耀的意味呢。
“木头,你怎么能she那只貂呢?”慕君颉忽然一脸严肃,一本正经:“那是只雄貂,你难道不知道这个月不能she雄貂,更不能she雄貂的心脏吗?
“为什么不能?”
“现在是年初的第一个月,chūn季是貂的生殖周期,雌貂分娩一般都年初开始,你she的这只雄貂明显是出来为它怀了孕的雌貂觅食的。”慕君颉的语气很是认真,煞有介事的说:“传说貂是有灵xing的动物,鄂伦chūn把它奉为图腾,族内流传每年年初第一个月,若雄貂死于非命,尤其是被she穿心脏的话,雌貂心里便能感应的到,然后悲痛愤恨的殉qíng。死前会诅咒那个杀死它伴侣的人,将灾难降临到那人喜欢的人身上,让他也尝受爱人遭遇到不幸的伤心。”
话刚落音,赵宗治的脸色一变,一贯面无表qíng的脸上竟呈现出明显的紧张和波澜。
这个传说倒并非慕君颉瞎掰的,而是真的存在,只不过慕君颉在传说的基础上又添油加醋了一番。慕君颉本来只是想捉弄赵宗治一下,根本没想到赵宗治会把这传说当真,更没想到向来面不改色的赵宗治竟然变了脸。
看形势不对,慕君颉便匆匆结尾:“所以传说年末这个月不能she雄貂,不过那诅咒也只能维持这一个月而已。”
慕君颉心想赵宗治到目前为止连侍妾都没娶,更根本没有喜欢的人,若跟他说只在这个月生效,他便会放下心了罢。慕君颉拍马向前两步,行至赵宗治跟前,道:“木头,那不过是个传说,何况不说了吗,它仅仅只这个月有用,等你以后遇上了你喜欢的人,它早就不管用了,所以你根本不用担心。”
可赵宗治的眼睛依旧紧紧盯着慕君颉,脸色并没有缓和。那双紧盯着慕君颉的眼睛,有紧张有挣扎有隐忍,危险又复杂,仿佛能穿透他的身体。
“木头?”慕君颉心里不安,迭声喊:“木头,你怎么了?”
赵宗治的神色随着慕君颉的一声声呼唤恢复正常,但目光仍深不见底,埋着很多让慕君颉看不透的复杂qíng愫,慕君颉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这时候,赵曙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带着惊喜:“好极了,有只火狐!”
循声看去,右前方有只成年赤狐疾奔而过,狐皮毛长绒厚,灵活光润。赵曙已经搭箭拉弓,开始瞄准,赵宗治也拿起弓,同时she去。
两人皆动作优美,无可挑剔,眼神锐利,势在必得,全身蕴力,寸寸张弦。
弦满箭出。两支箭同时she中奔跑中的火狐,均在喉管位置,不曾伤到狐皮。随身的几个棕衣人随即策马过去,捡起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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