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向丹凤门前驶去。
傅明华曾数次入宫,自嫁燕追以来,入宫的时间更是数不清了,可是走丹凤门还是第一次。
她倚在榻上,以薄褥盖着身体,厚重的帘子卷了起来,只余薄纱遮挡着风。
车外碧蓝‘咦’了一声,下一刻碧蓝靠近了车厢,小声的就道:“娘娘,定国公府的人在。”
长公主还跪在宫门之前,已经好几个时辰了,不吃不喝,等着燕追的接见。
马车朝这边驶来时,彭氏艰难的转了转眼珠,转头看了一眼,在这样的时刻,有资格坐马车入宫,且又自丹凤门而入,哪怕马车外表并不起眼,她依旧是想起了一个人来。
彭氏眼睛一亮,qiáng忍了心中的欢喜,转头轻轻扯了长公主的衣袖:“母亲。”
她嘴角动了动,长公主此时脸色煞白,汗如雨浆直下。
虽说此时正值六月,可昨夜下过一场雨,天明之后形成雾气。
今日的宫门前白玉铺就的台阶不知为何,十分yīn寒,冻得人直抖。
长公主跪了这样长时间,早就已经熬不住了,彭氏开始唤她时,她并没有听清,还是后来回彭氏又扯了扯她衣袖,才使她忍了心慌,吃力的转过头。
“秦王妃……”
彭氏小声的道,提起傅明华时,一旁yīn丽芝眼中露出复杂之色。
如今的傅明华,恐怕再过不久,便已经不再只是秦王妃了,燕追已经入主中宫,她是正妃,向来得宠,又无过错,如今还生了嫡子,入主中宫,补全大唐二十来年後宫之中没有皇后的qíng况是指日可待的。
可是yīn丽芝却想起了当初,她第一眼见傅明华时的qíng景。
那时的她不论表现得多亲和,与傅明华多要好,可始终心里是有些傲气的。
她出身四姓,又是yīn氏得宠的女儿,傅明华那时不过是长乐侯府不受宠的长女罢了。
后来她嫁的是世袭罔替的定国公府世子,傅明华母亲‘去世’之后,年十四了还没有定下亲事,长乐侯府的人待她可有可无。
那会儿的yīn丽芝又怎么能料到现在,昔日闺中旧友,一个坐着被迎入宫中,一个跪在地上,等着燕追的接见呢?
yīn丽芝咬了咬嘴唇,脸色更白了。
“去求了她,皇上定是会见咱们的。”
彭氏眼含泪花,细声细气的与长公主说道:
“母亲……”
长公主狠狠咬了口舌尖,一面令人将自己扶了起来,颤巍巍的向傅明华的马车迎了过去。
她在担忧着傅明华会不会不肯见她时,傅明华在车内听到了碧蓝所说的话,便吩咐着让马车进宫的速度缓缓慢下来了。
“娘娘。”
长公主挣扎着摆开了下人的搀扶,亲自整了衣冠,要向傅明华行礼。
如今燕追才将理国事,尚未登基,傅明华也未封后,长公主却不敢再像以前一样唤她小名了,qiáng忍了昏眩将礼一全,车内傅明华就已经猜出定国公府的意图了。
这样的时候,无论早前定国公府如何风光,此时沾上了谋逆之名,人人却是避之而唯恐不及的。
也只有傅明华还敢停下车来,与她说上两句话了。
因才刚生产过,外间风又大,傅明华并没有出马车,她只是倚在了车上,伸手牵了牵褥子,含着笑意道:“姑母怎么一大早的,就在此地呢?”
“娘娘,我想见上一面。”
长公主掏了帕子,压了压眼角,身体摇摇yù坠,一夜之间老了不少:“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听信jian人谣言,遭人利用,gān了糊涂的事儿,我只是想见皇上一面,请求皇上严罚他,使我心中好受些罢了。”
她哭得伤心,定国公府如今就像一叶处于狂风bào雨中的小舟,稍有不慎,便会làng打舟破,人也难以保全了。
傅明华听着这话,却是淡淡一笑,拈了拈衣角。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定国公府深受隆恩,当年太祖将您下嫁,便是惦记着老国公爷当年的英勇。”
既受封世袭罔替,薛博又娶仙容长公主,如今的国公爷薛晋荣更任的是左领军卫大将军一职,官至三品,薛氏一门,简直风光一时无两,大唐之中,也少有与其隆恩相较的。
在这样的qíng况下,薛家不思韬光养晦,反倒贪恋着权势不放。
当初她曾劝过yīn丽芝,若那时的薛晋荣急流勇退,知道保爵位丢权势,又哪有如今的杀头之祸?
还连累母亲妻儿,来这宫门前跪求?
鱼与熊掌难以兼得,就是贵为天子的皇帝,尚且不能事事如意,又更何况他一个薛家呢?
傅明华将这话一说出口,长公主便心中一沉,又哭道:“我知道错了,养儿不教,我也有错,还烦请娘娘,看在当日丹阳与您私jiāo极好,宝儿又与您乃是旧友亲属,救救定国公府满门上下……”
第六百零三章 旧qíng
长公主大声的哭声,突然朝马车冲了过来,碧蓝等人吓了一跳,连忙来拦她:“公主,娘娘昨夜才将生产,经受不得……”
“娘娘,求您救命,”长公主倒在碧蓝怀中,手伸向马车伸去:“求您……”
车里傅明华低低的叹了口气。
那叹气声透过车帘,传进长公主的耳朵里时,她眼中的光彩顿时便暗淡了下去。
“定国公府,上下百来余人,娘娘……”
早年老定国公薛邵成婚不算晚,开枝散叶之后,薛博娶仙容长公主,虽说此后未再纳妾,但是其兄弟却是娶妻纳妾生子,三代繁衍下来,定国公府已经不少人了。
若换了旁人,年纪不大,被长公主这样一哀求,哪怕心中不软,也该抹不开面子了。
可是傅明华却静静听长公主说完,应了一声:“姑母应该知道,当初定国公做下这样的决定时,便该早想到这百来余人xing命的。”
长公主咬了咬牙,挣扎着想往地上跪:
“当年,老国公爷在世时,曾在江丘一役中,救过太祖一命,却险些连命也没了。太祖曾说,当年若没有薛国公,便没有当年的他,没有后来的皇上,更不要说……”
傅明华在马车里,安静的听着长公主提及陈年旧事发,嘴角边笑意不由更深了。
她伸手把玩着当日太后留给她的玉蝉,这玉蝉被她摸得多了,越发油润通透,更显灵气十足。
那白嫩如削葱根的手指抚在那玉蝉身上,竟分不清蝉更白,还是她手指更美了。
长公主还在喋喋不休的说着当年薛邵立下的功劳,定国公府的人都围了过来,跪在地上无声的哀求。
送她入宫的骁骑军大将军朱宜chūn看到这样的qíng景,皱了皱眉,打马上前,碧蓝靠近马车,小声的问:“娘娘,可要让朱将军,将她们都暂时请离呢?”
“不用。”
傅明华细声细气的道,她低头看了一眼这手中的玉蝉,脑海中忆及chuáng榻之前,与她说起‘当年的郑府’的早逝太后,眼眶湿了湿:“姑母如此,不就是想拖延时间,使皇上知晓么?”
她对于人心把握极准,一眼便看穿长公主拦她诉苦的举动,并不是真正在求她,而是在透过她,将这些话说给燕追听的。
傅明华可以将长公主驱离,可以不管定国公府上下百余人的死活。
可是她想起了太后,当初那位临终之时,仍在为她打算,使嘉安帝最终在被容涂英围城那日,将她送离洛阳之中。
这只她手中把玩的玉蝉,太后连女儿都未送,却送到了她的手中。
无论如何,这份恩qíng她是应该还的。
她不喜人家欠她,但也同样不亏欠人,太后生两子一女,嘉安帝已去,如今在世不过一子一女罢了。
长公主既然有心,她便如其所愿,给长公主一个说话的机会。
只是燕追乃是帝王,饶与不饶,哪是长公主提及当年的旧事便能轻易打动的。
长公主嫁入臣子家太久,享着荣华富贵,怕是早忘了,帝王心黑而手辣。
无毒不丈夫,能登上帝位,笑到最后,都非等闲之辈。
尤其是像燕追这样意志刚qiáng异常的人,又哪会受她三言两语所左右。
她听了半晌,长公主仍在诉说,傅明华估算着时间,开口道:“姑母提得最多,是当年老国公立下的汗马功劳。”
长公主话被她打断,只是哭道:
“当年的太祖对薛家何其厚待,为何如今才短短几十年,皇上便连见也不愿见我一面?”
“您也知当年太祖对薛家十分亲厚,定国公府便该知感恩,慎言行,要与勋、爵、显、贵做表率。”
傅明华以指尖捻了捻玉蝉,倚在榻间,神色淡淡:“当年定国公府这块招牌,是老定国公拼了命不要,一把汗一把血所打出来,后人该备思感恩,时常谨记这‘定’国公府之称是如何而来。”
车外长公主皱了皱眉,没想到傅明华会说出这番话来。
她语气不疾不徐,轻柔如chūn风拂面,语调缓和,听进人耳中实在是十分舒服。
不过话中所说的内容,却又使长公主颇为不快。
傅明华一个晚辈,却将自己一个长辈当成孩子似的来训斥,让长公主心里生出几分怨恨来。
“娘娘教训得是。”
长公主忍了心中感受,恭顺的道:
“将来必定严加教养子孙,只盼皇上见我一面。”
她靠着碧蓝,眼泪迷蒙:
“求娘娘看在定国公府薛家百余人口xing命之上,帮帮我吧。”
长公主说完,颤巍巍就要下跪。
傅明华隔着马车,望着长公主看。
她年事已高,穿了一身厚重的青色翟服,跪了一晚,脸色已经份外难看。
额间冷汗涔涔,汗水汇成溪流,在脸上纵横jiāo错。
长公主的样貌与逝世的郑太后并不怎么相像,兴许是女肖父的缘故。
车里没了声响,长公主咬了咬牙:
“求娘娘看在太后的份上,看在我母亲尸骨未寒的份上。”
傅明华听了这话,低头看了一眼指尖上的玉蝉。
车厢外碧蓝等人脸色有些难看,见傅明华久久不出声,只当傅明华是有些为难,不由对定国公府的人拦车之举有些不喜:“娘娘昨夜才将生产,身体疲乏,有事您晚些再说吧。”
长公主一听这话,正要出声,傅明华开了口:“姑母回去吧,皇上始终是会顾念亲qíng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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