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妈妈隔着帘子唤了一声云甄夫人。
云甄夫人就说:“进来吧。”
窦妈妈就将帘子打起了一角,先行进来,而后站定不动,等着后头的人也走了进来,才松手将帘子撒下。
跟着,若生就听见了一道清越的声音。少年的音色,在她听来,模糊又熟悉。他说话的语调分明是温和而柔软的,可听进她耳朵里,就像是一根针,尖锐又狭长的银针,一点点往她耳孔里探去,一直钻进她的脑子里去。“嗡——”的一声,她霍然坐正了身子,抬手捂住了双耳。
他口中的那声“见过三姑娘”,说了一半,戛然而止。
云甄夫人则急急侧身来看,问:“怎么了这是?”
若生大口喘息着,讪讪然将手松开了去,摇了摇头:“耳朵突然疼了一下。”
然而就那么一瞬间的事,豆大的冷汗便已从她的额际渗了出来,濡湿了那处的头发。云甄夫人背身冲玉寅喊:“打水来!”说罢慌忙又道,“使个人去请大夫!”
若生急忙阻拦:“姑姑莫急,我没事,当真没事,不信您瞧!”她拉着云甄夫人看向自己的耳朵,除了微红的耳廓外,没有丝毫异样。
云甄夫人犹自蹙着眉头:“还是请个大夫来看看吧。”
“夜深了,不必请,当真没什么大碍。”
说话间,就候在外头的人已打了水送了进来,玉寅端着送到美人榻旁的矮几上搁好,拧了帕子双手拿着递了上前。
云甄夫人横手接了,熄了请大夫的心思,只亲自将若生额角的汗珠抹去。
玉寅陪侍在一旁,手脚麻利,做事稳妥,似是做惯了的。
他一声也不吭,安安静静的。
若生很快缓过神来,面色恢复如常。
云甄夫人微松口气,丢开了帕子,嗔她吓了自己一回,回头还是得请个大夫来瞧瞧。若生没有法子,又敷衍不过去,也只得好声将这事给应承下来,答应她赶明儿一定请了大夫来仔细看看。
又过一会,云甄夫人伸指揉了揉眉心,忽然吩咐玉寅,将她的烟取来。
玉寅轻车熟路走至一旁,打开柜子伸手抓了几件东西转过身来。烟糙备在匣子里,一并被他带了过来。
云甄夫人探手捻起一些置于鼻下嗅了嗅,一言未发点了点头。
在边上看着这一幕的若生,却是qíng不自禁地将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姑姑这烟,似抽得比往常更凶了些。
她过去并没有在上头多留心,可如今仔细一想,姑姑的嗓子总是沙哑,偶尔jīng神也不济,保不齐就是这些烟的事。她定定看了两眼,将这事记在了心里。
“时辰晚了,你也先回去歇着吧。”云甄夫人懒懒说道。
若生便也站起身来,说了个好。
云甄夫人点点头,忽然指了玉寅说:“送三姑娘出门。”
玉寅便也应声直起腰来,垂首跟在了若生身后。
走至帘前,他伸手撩起,“三姑娘请。”
外头不知何时风声大作,若生出得门去,只觉得自己宽大的衣袖被风chuī得猎猎作响,好容易一把攥紧,突然有个身影挡在了她跟前,说了句“小的僭越了”。
他忽然伸手将她鬓边被风chuī得扬起的一缕发丝抓住,缠回了发间。
若生心中一凛,“啪”一声重重挥开他的手,大步后退,冷声斥道:“放肆!”
第138章 惩处
玉寅猝不及防,被打得趔趄了下,亦往后退了一步,二人之间顿时空出一块来。
少女音色清澈,骤然拔高了声音一声“放肆”,则立即就将边上的人都给吸引了过来。绿蕉离得远些,方才正往若生身边赶,听见声音后再顾不得旁的规矩,拔脚便跑,一口气跑到了若生跟前,急切地问道:“姑娘怎么了?”
与此同时,窦妈妈也靠近来,但她并不问若生,只径直看向一旁的玉寅,沉声问:“出了什么事?”
玉寅垂首而立,廊下光线又不及室内明亮,叫人看不清楚他面上的神qíng。
窦妈妈的话音落下,他静默了一会,方才突然跪了下去,说:“是小的不对,惊着三姑娘了。”
夜幕下,花影无声,却不知从哪个角落里传来了一阵阵的虫鸣声。
唧唧咕咕,叫个不休。
吵得人头疼不提,同时也将这本该寂寂的气氛给击得米分碎,半点不留。
夜风却一点一点冷了下去。
窦妈妈定定看了玉寅两眼,见他跪得笔直,便扫了一眼他膝下冷硬的地砖,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头,而后飞快转头看向了若生,扬起嘴角,温声问道:“姑娘可还好?”
“不好。”若生绷着一张小脸,紧贴着绿蕉站着,神色警惕,语速飞快地吐出两个字来。
窦妈妈一愣。
若生道:“他将手伸到了我头上。”
窦妈妈方才蹙了又舒展的眉头立刻紧紧皱成了一个川字,揉也揉不开。她立刻转头面向了玉寅,盯着他低着的头,冷声训斥:“放肆的东西,你怎么敢这般做?!”
便是玉寅再得云甄夫人的喜欢。也终究不是连家的少爷,不是连家的人。
可若生,是连家二房眼下唯一的姑娘,是云甄夫人自幼看着长大,心尖尖上的人,焉是玉寅这样的人可以胡来的?
窦妈妈的眉头是越皱越紧:“是谁允你如此大胆胡为?!”
玉寅跪在地上的身子,却是半点也不曾动过。就连微微低垂着的脑袋。也始终定定的,纹丝不动,乃至于他的声音都一如既往的平静:“方才有风chuī乱了姑娘的头发。只怕要迷了眼睛,是以小的便僭越了一回。”
他徐徐解释着,窦妈妈的面色好看了些许。
如若只是这样,倒不算太过放肆。
千重园里除了些负责洒扫的粗使婆子外。便没有几个丫鬟,多的都是像他们这样的人。平素里端茶送水伺候云甄夫人净面穿衣歇息,全是他们的活计。
于千重园而言,玉寅这群人真计较起来,同若生身边的绿蕉、扈秋娘几个也没有什么不一样的。
方才若生走出来时。风声大作,chuī乱了她的发,如果是绿蕉在旁。那也是要及时将散乱的发丝给缠回去的,否则要是迷了主子的眼睛。就是她们没有眼力见没有办好事了。
这一回,只是恰恰不是绿蕉,而是玉寅而已。
窦妈妈略微一想,紧皱的眉头便慢慢舒展了开去。
她仍然厉声斥了玉寅几句,后转头望向若生,谨声说:“姑娘消消气,都是这伙子人不知好歹,您莫要放在心上。”
若生听着这话,也是立马就明白了过来。
而且刚才玉寅,也的确先说了一句“小的僭越了”,所以这事虽然是他放肆,却远没有到过分的地步。
若生的口气突然一软,看向窦妈妈的那双眼睛黑白分明,蓄着些微水汽:“妈妈……”
她是云甄夫人看着长大的,从小在千重园里不知走了多少个来回,逛过多少次云甄夫人的屋子跟库房,同千重园里的老人儿都熟悉得很,窦妈妈身为云甄夫人的心腹妈妈,当然更是同她熟得不能再熟。
她亦是窦妈妈一点点看着长大的,从米分团似的小东西一天天长成了如今模样娇弱的少女,窦妈妈心底里也是极疼她的。
是以,她这般张嘴一喊,窦妈妈一颗心就软成了水,轻轻叹口气,将若生扶到了一旁好言劝了几句,又说回头必定严惩玉寅。
若生一面听着,一面乖巧地点头,再不多言一句玉寅哪里放肆,自己有多不高兴。
她只安安静静地听着窦妈妈说话,间或微笑一下,姿态柔弱而无助。
窦妈妈极少见她如此,偶然见上一回,心中十分震惊,心中便不觉暗暗揣测,玉寅是否当真过于放肆了。
然则天色已晚,夜风一阵冷过一阵,窦妈妈瞧若生衣着单薄,生怕她受凉,委实不敢多留,便再三劝着她消气,先行送了她出千重园。随即,窦妈妈返身回了廊下。
而玉寅,仍旧跪着,甚至于连姿势也没有变化过分毫。
窦妈妈心头一紧,终是道:“先退下吧。”
她虽然管着千重园里的人和事,算是内管家,可玉寅终究是云甄夫人的人,不是她随意就能处置的。
空气里的虫鸣声,渐渐变得响亮起来。
窦妈妈眯了眯眼睛,转身进了里头,去寻云甄夫人回禀。
澄砖地面平滑如镜,将她的身影拉得老长。
她放轻了脚步,越过珠帘,走到美人榻前。美人榻上躺着的美人,闭着双眼,像是睡去了。窦妈妈暗暗叹息了声,伸出手来将一旁的薄毯拎了起来,轻轻地覆到云甄夫人身上。
然而就在这时,阖眼而眠的妇人却突然睁开了眼睛,眼神清明,没有半点惺忪睡意,她方才一直都醒着。
窦妈妈唬了一跳,手里还拎着一角的帘子就直直掉了下去。
云甄夫人双手撑着软榻,懒洋洋坐起身来。
屋子里的烟味浓郁,她身上亦有,但她似浑然不觉,也不叫窦妈妈开窗,只问:“阿九回去了?”
窦妈妈应个是,将玉寅的事说了。
云甄夫人不置可否,又问:“阿九那丫头,发火了?”
“倒不算发火……”窦妈妈小心斟酌着字眼,“依奴婢看,不痛快是定然的,方才三姑娘连话也不愿意多说一句了,听奴婢说着话,虽然笑着,可笑得也没有半点高兴的样子。”
云甄夫人伸手掠过自己鬓边散乱的发:“禁足吧。”
窦妈妈愣住:“禁足?三姑娘她……”
“想到哪儿去了!”云甄夫人失笑,摇了摇头,抓起身上绣了葡萄鹦鹉的薄毯,“禁她的足做什么!”
窦妈妈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禁足说的是禁玉寅的足,不过主子说的这话她却是始料未及,神色仍旧有些木木的。云甄夫人却是一脸的漫不经心:“只管去办。”说完,她身子往后一倒,闭上了眼睛长出了一口气,又说:“再使个人去知会阿九一声。”
不论如何,玉寅那孩子生得再像她记忆里的人,再像她幻想中的儿子,也终究不是真的。
他既惹了若生不高兴,那当然得罚。
但窦妈妈应声退了下去后,她伏在榻上,却猝然又坐了起来,烦躁地将身上薄毯一把掀开,赤脚落在了地上。
脚下的砖冰凉凉,有些像是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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