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彧漫然解释:“正如你方才所言,吴亮浑浑噩噩,毫无用处,吴家二子受了惊吓,又是亲近之人,难免不会在这种状况下出现臆想,妄加杜撰出本不存在的事来。”
若生听着,隐约有些反应过来,“要辨认的是什么?”
“她身上的变化,穿着打扮,发式指甲的颜色,皆极为重要。”
若生面上微露茫然:“苏大人,这显然也可寻了吴家附近昨日见过她的街坊来辨别……”
他没有反驳:“自然可以,但见了尸首不怕的却不多。”
“苏大人!”若生望着他一脸的云淡风轻,“我也是怕的……”
苏彧垂眸,声音里没有半点涟漪:“你在段家海棠林里见到那一幕时,面上可没有多少骇意。”
“苏大人,人的记xing有时可以适当的略差上那么一些。”她玉白的面颊上那淡淡的惧意随着这话,慢慢散去。
一旁的扈秋娘闻听此言,不觉也多看了她一眼。
今年才不过豆蔻之龄的连三姑娘,此刻嘴里说出的话,却带着种老气横秋的意味。然而这老气横秋。却又同她那张娇俏的面孔,显得那般自然。
她戴上幂篱,下了马车。
头顶长空碧蓝如洗。云朵稀薄,阳光也就显得越发热烈。
若生仰头看了一眼天空。只觉日光刺目,忍不住移开视线,可当目光落到苏彧身上的那一刻时,却觉得愈发刺目了……
前世债今世还,大抵是因为她卖了他的玉扳指,而今只要一遇上他,就没了法子。
可她前世也为他办了后事,这难道不该是扯平的事?
若生进了衙门。跟在苏彧身后,偷偷打量着他。
许是一不留神看得久了些,苏彧就像是背后生了眼睛一般将脸转了过来,从鼻子里发出疑问声:“嗯?”
“那个……听说那个……”若生端着一脸难以启齿的神qíng,踟蹰着,终于还是开口道,“协助衙门查案,提供线索,按律是不是该有银子拿?多少且不论,买两只包子吃。想必不难吧?”
四周一寂。
苏彧面上的云淡风轻,僵住了。
若生就摆摆手,打着哈哈道:“哈。哈哈,没有银子也是可以体谅的,可以体谅的。”
苏彧嘴角抽搐了下,将头转了回去。
好在他们很快就走到了地,仵作见他带了人来,头戴幂篱,分明是个年岁不大的姑娘家,不由愣住。
苏彧让人准备着,一边问仵作:“张大人呢?”
“大人、大人他吐了……”仵作尴尬地道。张大人趁着苏彧不在。也想进去亲自看一眼那尸体,奈何仵作只是哆嗦。他是一见血就忍不住犯恶心,偏生今儿个吃的饱了些。一个没忍住,只得灰溜溜回后衙洗漱更衣去了。
苏彧斜睨他一眼,道:“拿来看看。”
验尸要验两道,一次粗看,一次细验。
方才他未在,仵作已先行粗验了一遍。
听见他问,仵作就立刻将书吏记下的话递了上去。
苏彧展开来,过目一遍后点点头,抬脚进了里头。
若生含了姜片,也跟了进去。
郑氏的尸体就在台子上躺着,身上覆了层白布。
仵作掀开白布,苏彧凑近去看,一贯的面无表qíng,若生却不觉有些愕然,她先前已从底下的人口中听说了郑氏的死状,却怎么也没想到……郑氏的嘴,竟被红线给fèng了起来。
没得苏彧的吩咐,仵作也不敢拆线。
因着这红线,郑氏的模样愈发狰狞起来。
一边跟着若生进来的扈秋娘倒吸了口凉气,别开眼,不敢再看。
若生就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道:“出去候着吧。”
扈秋娘讶然看着她,满心疑惑自家娇滴滴的小姐见了这样的场景为何不怕,然而她见过死人,却没见过这样的死人,看了两眼委实看不下去了,只得先行告退,出了门去。
若生则同苏彧看起了郑氏的发式衣裳等,她素来记不住人的长相,便下意识会去记那人身上的穿戴,长得特别的地方。
仔细看过两眼,她皱起了眉头,“她重新梳妆过。”
仵作诧异看向她,尸体衣衫褴褛,头发也散了,脸上身上都是伤,哪像是梳妆过的?
“她白日里用的粉,极为粗糙,面上涂得非常厚,胭脂也是劣质的。”若生看向苏彧,“但是你再看她脸上的脂粉,虽然比不得那些铺子里的上等货,质地却还是十分细腻的。”
第068章 凶手的模样
“她白日里见人尚且只抹那粗粉,到了夜深人静之时,反倒换了质地细腻的好粉来涂。”她皱了皱眉,“夜深了,理应洗尽铅华准备就寝才是,她为何要重新梳妆打扮?”
空气里弥漫着苍术皂角、艾叶等物燃烧后发出的气味。
若生有些闻不惯,不觉稍避了避。
苏彧便领了她往另一边去,角落里有张高几,上头整整齐齐地搁着一堆东西。
验尸之前,不管男女老幼,皆需先将尸体的全身衣物剥去,脚下鞋袜,乃至妇人发上首饰,都要一样样逐件点检登记。此刻,这些东西就都被摆在若生眼前的黑漆长几上。
衣裳是破的,上头还沾着血,污渍斑斑。
她看了一眼,耳边忽然听到苏彧问道,“可是怕了?”
因着这停尸房内的气味,令人十分不自在,她虽然并不怕这些,这会却也仍旧有些身子僵硬。苏彧就站在她边上,瞧出来了也是有可能的。她便也不瞒他,只轻声道:“怕倒是不怕,只这气味嗅在鼻中,有些不适。”
而今还只是夏初,平州的天气又较京城稍冷上一些,所以郑氏的尸体只过了一夜多,并没有严重腐坏,但那股子气味,仍旧不停地蔓出来。燃起苍术、皂角等物,原就是为了将这秽臭之气消减些,可闻在第一次嗅到这些气味的若生鼻子里,这一切就成了种莫名的诡谲。
她说不怕,可没准连她自己也闹不明白,究竟心里头是怕还是不怕。
苏彧伸出戴着白布手套的手,从长几上拣起一支发钗来,竟是金的。
若生看着,微微一怔。道:“依吴亮家的处境来看,这若是她,那也应该是瞒着吴亮跟两个儿子。压箱底的东西。”顿了顿,她从回忆中将思绪抽离出来。“我昨日见到她时,她发上戴着的应当只是支银包木的簪子,是极便宜的东西。”
不过是在木头簪子上包了薄薄的一层,就算是全化了拿去卖,也换不了几个钱。
她不觉愈发困惑,又低头去看那些破了的衣裳,发觉这也并不是她昨日见郑氏时,郑氏身上穿过的。应当也是郑氏在回了家后重新洗漱梳妆打扮后换上的衣裳。看料子跟做工,这衣裳应当远比她之前发上的那支簪子要值钱得多,可再仔细一看,她就发现,这衣裳应当有些年头了,并不是新的,而是半旧的经年老物。
若生望着,略一想就有些明白过来,这些东西大抵是当年吴家尚且富贵时,郑氏偷偷藏下的东西。
能在一家子赌鬼跟前。将这些东西一藏几年,她也是个有本事的人。
“衣裳也是换过的。”若生肯定地道。
苏彧便微微颔首,将手中的发钗放下。而后反身回去看郑氏的尸体。
方才若生看时,郑氏身上盖着的白布未尽去,只将头脸露了出来而已,这会要细看,就要将整个身子都露出来。
望湖镇的仵作面露尴尬,似不敢仔细看。
若生也有些尴尬起来……
偏偏苏彧也不说她这是辨完了还是没辨完,能走不能走。
她只能跟在边上看,好在她头上戴了幂篱,旁人也看不到她面上神qíng究竟如何窘迫。
“可以温水洗尸了。”苏彧淡然吩咐仵作。
仵作闻言。连忙应是,不一会便将郑氏连面上的脂粉血迹并身上。都洗了个gān净。那些狰狞的伤口,也陡然变得清晰起来。即便没人提起。若生也一眼就看到了郑氏心口处的那道伤。
皮开ròu绽,也不知被戳了几刀,血ròu模糊。
那应该就是致命伤。
然而除却这些伤口外,郑氏的双rǔ、yīn门处,亦是伤痕累累,十分惊人。
仵作的双手都是颤抖的。
但苏彧的手,却那样稳,不见一丝犹豫跟惶恐。他伸手将郑氏的左臂抬了起来,那光秃秃的一截手腕就显得越发引人瞩目。
仵作在旁颤声道:“大人,此妇的双手,乃是在活着时被砍下的。”
若生听着,就想起了护卫回来后同自己禀报时说的话来,他说地上有一大滩的血。这自然只有人在活着时,受的伤,才能流出这般多的血来。不然,就像此刻一般,郑氏身上的伤口,那般多,却也再不会流血了。
洗去脂粉血污后,尸体已经微微发青的皮ròu就显露无疑。
仵作后将备好的葱、椒、盐、白梅等物,在砂盆中捣研成碎末,擦过尸体身上某些原不显的细微伤痕处。过得少顷,那痕迹就渐渐变得明晰起来。
苏彧低头看过,低低问:“先前的尸体身上,也不见挣扎痕迹?”
这些伤大大小小,不管深浅,全是遇害的证据。郑氏的手掌上,也没有挣扎痕迹,指fèng里藏有脏污粉垢,却不见肌肤碎屑血污或是旁的东西。
仵作答:“小的没有发现过挣扎的痕迹。”
苏彧皱了皱眉,又细看起郑氏嘴上的红线来,间或问仵作几句话。
良久,他才似是想起了若生来,忽问:“会不会针线?”
若生恍恍惚惚地摇了摇头:“会是会……”但是绣的牡丹像牛粪什么的,就连朱氏见了也实在无法夸出口,委实也不能算是会。
“比划一下,下针的手势。”
若生一头雾水,但仍照着他的话,凌空比划了几下。
苏彧目不转睛地盯着看,看完也不说这是做什么,只虚无地说了两个字,“多谢。”
又过片刻,他们终于要往停尸房外去。
走至离门约莫三五步的地方,若生要继续往前,却忽然被他轻轻扣住了肩头,不由一僵。
他在她身后,将手一收,漫不经心地道:“打前头的火盆上跨过去。”
仵作在旁往炭火上泼醋。
若生揣着一肚子疑惑。小心翼翼提了提裙子,迈了过去。
出得门后,日光洒下。苏彧才道:“这是为了去除身上的秽臭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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