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意回身,抹去眼角的泪水,涩声:“你还记得我……就够了。”
暮日降了下来,屋里没有掌灯,乐无忧闭了闭眼睛,慢慢吁出胸中郁气,哈哈笑道:“记得记得,当然记得,那个……钟堂主,你是不是端了点儿饭菜过来……”
“叫我阿i。”
乐无忧一愣:“什么?”
“叫我阿i,”钟意解释,“我娘就这么叫我。”
“不不,怎能和令慈比?”乐无忧甚是尴尬,“如果钟堂主嫌这么叫太生分,不如我们平辈相称……请教阁下台甫?”
“就叫阿i,”钟意十分执着,理直气壮地说,“我娘没文化,没给我取字。”
乐无忧叹气:“唉……”
钟意眼泪汪汪,一脸受伤地问:“阿忧是觉得阿i这个名字不好听吗?”
阿……阿忧也是你叫的?乐无忧不知道说什么好,跟这货打jiāo道让他有种摸不着套路的感觉。
虽然有些恼火他自来熟得太过分,然而……如此漂亮的一张小脸儿在你面前哭唧唧的,根本让人生不起气来。
只得硬着头皮道:“好吧。”
“那阿忧叫一声。”
乐无忧板着脸:“喂,得寸进尺是吧?”
钟意含着一包泪:“是吗?看来阿忧还是觉得阿i这个名字不好听……”
乐无忧头大如斗,面无表qíng地举起一只手,慢慢道:“我虽然是用剑的,但也修习过一门掌法,钟堂主是不是想尝一尝……嘶……”
动作带动伤口,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别动,”钟意将他按在chuáng上,伸手解开他的衣服,“今早涂的药粉估计快要失效了,我看看伤口……啧,你真正的皮肤比常子煊还要白。”
乐无忧冷哼:“谢谢夸奖。”
钟意重新处理了一下伤口,小心翼翼地掩上衣服,端过粥碗递给他,笑道:“先把晚饭吃了吧。”
稀粥温温的正好入口,乐无忧接过碗来一口饮尽,将空碗递还给他:“多谢。”
“不客气,”钟意低眉顺眼地伺候他吃饭,眼神柔和地看了几眼他的脸,忍不住笑起来,“阿忧,之前我说破嘴皮,你都不肯卸去易容,现在怎么又偷偷背着我给卸了?”
乐无忧云淡风轻地说:“透气xing不好,老夫怕焐出面疱。”
钟意甜甜道:“并没有,阿忧长得好,面白肤嫩,水灵得像个小姑娘。”
“所以你就可以随意摸老夫的脸了?”乐无忧斜一眼摸在自己脸上的手指,面无表qíng。
钟意倏地缩回手,尴尬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蠢货!”
室内完全黑了下来,钟意点上灯,豆大的灯火照亮chuáng头方寸之地,乐无忧看着钟意恬静满足的笑脸,笑道:“昨夜之事,多谢你出手相助。”
“你对我有救命之恩,”钟意道,“以后我必护你周全。”
乐无忧咬了下嘴唇,轻声问:“你知道这句承诺的分量?”
钟意点了点头,白衣夜宴,魔头现世,余孽复出,此事会迅速传至整个江湖,盟主安广厦提前出关,召集天下英雄洛阳议事,焉知不是为了商议扑杀之法?
此时此刻,想要护住乐无忧,无疑是将自己放在了天下武林的对立面,动辄即会万劫不复。
钟意勾起一侧唇角,轻笑起来:“剑者,当有所不为,有所必为,江湖最重要的,唯qíng义二字,即便粉身碎骨、肝脑涂地,亦在所不惜。”
第二一章
乐无忧睡了一天,到晚上反而不困了,钟意将他扶起来,在背后放了一个织锦缎软枕,两人秉烛笑谈,细说十年间的江湖事。
九苞端着托盘进来:“吃药。”
jī翅木的古朴托盘上放着一只石碗,里面是黑乎乎的药汁,旁边放着一碟糖炒栗子。
钟意端起碗,搅了几下,盛起一勺,chuī了chuī,先尝了一口,砸吧砸吧嘴唇,将药碗递给乐无忧,自己剥了一个栗子塞进嘴里,皱着眉头口齿不清道:“喝吧,不烫了,就是小九苞煎药的水平不行,忒苦。”
“我靠!”九苞万万没想到这锅也能扣到自己身上,郁闷道,“苦不苦是我能决定的?你有本事给我煎个不苦的!”
“看,做错了事还不接受批评,”钟意道,“我跟你讲,你今天缺点很多哦。”
九苞倒吸一口冷气:“……”
乐无忧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遇到你这样的主子,小九苞还真是三生无幸。”
“多谢理解。”九苞木着脸道。
乐无忧哈哈大笑。
“行啦,别笑了,再笑药都洒了,”钟意拿着一颗栗子,轻轻一捏,炒得脆脆的硬壳应声而裂,一颗滚圆金huáng的甜栗子滚到掌心。
乐无忧仰脸一饮而尽,将药碗放回托盘上,嘴边忽然出现一颗栗子仁:“嗯?”
“很甜。”钟意弯起眼睛笑了起来。
乐无忧张嘴将栗子叼进嘴里,一丝久违的香甜从舌尖传来,其实他并不怕吃药,因他曾咽下的苦难比这更苦百倍,然而一吃完药就有一颗甜甜的糖炒栗子等在嘴边,他觉得自己倒是也可以小小地娇气一下。
钟意期待地靠近过去:“甜吧?”
乐无忧笑起来,用力点头:“很甜。”
“……”九苞希望自己能瞬间消失。
两人你一颗我一颗地吃完了一碟糖炒栗子,乐无忧目光落在刚刚的药碗上,发现白色石料上飘着几缕翠色花纹,在昏huáng的灯火下,显得jīng致细腻,忍不住伸手拿起来,好奇道:“这石料倒是从没见过,手感摸上去像玉一般。”
“这是我家乡的一种石头,”钟意笑问,“阿忧喜欢吗?”
乐无忧笑盈盈地瞥向他:“我喜欢的话,你要把这个碗送给我吗?”
“可以呀。”钟意眉飞色舞,“这种石头采自海底深山,花纹飘逸,好看极了,如果用来做药碗,还有增加药力、qiáng身健骨的奇效。”
“可我要你一只药碗gān什么?”乐无忧将药碗放回托盘上,横了他一眼,“嫌我喝的药还不够多么?”
钟意飞扬的眼神瞬间黯淡下来。
“噗哈哈哈……”九苞忍不住大笑。
钟意脸色一黑:“你怎么还在这里?”
“……哎?”九苞愣,“你没让我走啊!”
钟意正色道:“一个合格的属下,应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时时把握主上的喜怒哀乐,该出现时出现,该隐身时隐身,九苞,你的成长之路还很长啊,作为一名……”
九苞果断转身往外走,嘀咕,“我怎么一失足就跟了这么个主子?”
“回来,”钟意喊,“我还没说完呢!”
九苞置若罔闻,顷刻间消失在了门口。
钟意咋舌,转脸对乐无忧道:“那小子被我宠坏了,唉,我这样平易近人的主子可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啊。”
乐无忧默默地嚼着糖炒栗子,心想:是啊,你这样嘴碎的大侠别说打着灯笼了,打着夜明珠都找不到!
夜渐渐深了,两人秉烛夜谈,原来钟意当年目睹风满楼覆亡之后得了一个奇遇,跟随长思剑派的解忧真人学到一身武功,继而重入江湖,成为了忘忧堂的堂主。
乐无忧细细询问了这个长思剑派的来历,钟意滔滔不绝,不但对答如流,而且还举一反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把自家门派的老底倒了个gāngān净净。
“看来是我孤陋寡闻了,”乐无忧暗忖,“这个长思剑派虽然从未见任何著录,想必真是因为太过低调的缘由。”
钟意问:“阿忧你呢?当日我亲眼看你被诛邪剑主一掌打下山崖,还以为……我在山下找了半个月都没找到尸骨,心里总存着一丝希望,没想到皇天不负,你果然又回来了。”
提及十年前那一夜杀伐,乐无忧眸色深沉下来,平静道:“那时我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没想到再醒来时自己已经被人所救。”
“谁?”
“青谷老人。”
“啊……”钟意吃了一惊,张了张嘴,心中梗着一丝奇诡的感觉,却又没有说出来,只喃喃道,“怪不得你会易容成他的样子……只是江湖传言,青谷老人谪仙之姿,而你却……”
乐无忧撇嘴,嗤道:“他就那样儿。”
钟意回忆一下之前乐无忧倒骑毛驴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如果青谷老人当真是那个样子,倒也闲云野鹤,有趣得很。”
临睡之前钟意给乐无忧换了一天之中第三遍药,他用的药粉虽然乱七八糟,却有奇效,只一天功夫,就见伤口开始有了愈合的迹象。
乐无忧赞道:“没想到还真是灵丹妙药。”
“那当然!”钟意正色道,“难道我还能诓你吗?海外仙鸣山城,那可是神仙居所,洛阳黑市上卖八两金字一钱,金子!”
乐无忧惊道,“你竟这么富有?看来天下盟待遇很好啊。”
“武林第一盟会,四百年历史,连接朝堂和江湖的枢纽,岂能不富有?”
乐无忧大喜,伸出手来,厚着脸皮道:“老夫最近囊中羞涩,不知钟堂主可否借济一二,待我日后有了收入,定加倍奉还。”
“……”钟意难得的噎住了。
乐无忧一脸赧然地解释:“这十年来,老夫在青谷自耕自足,没什么积蓄,如今重入江湖,才发现一分钱难倒英雄汉,银子虽然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银子却万万不能……”
“可是,”钟意有些困惑地打断他,“阿忧你跟我在一起,哪里有要花钱的地方?”
“……嗯?”
乐无忧发现这货好像对自己的未来有些误会。
钟意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问题,惊道:“你想离开我?”
喂喂,这话误会更深了呀!
乐无忧清了下嗓子,说:“我此次重入江湖所为何事,想必你也能猜出来,从今以后定然是一步一杀机,你身为天下盟的堂主,怎能跟我同行?等我伤势转好,就会离开这里,我不希望给你带来麻烦。”
钟意挖了挖耳朵,嘟囔:“你好嗦。”
“……”乐无忧倒吸一口冷气,简直想揪住他的脖子咆哮:你他妈居然有脸说别人嗦?
“此处是我的别院,隐蔽而又安全,阿忧放心住下就是”钟意道,“要说麻烦,我是个最怕麻烦的人,但我一点都不后悔救你,即便重来十次八次,我依然会在朱雀桥边将你带回来,至于那步步杀机的以后……常言道,士为知己者死,江湖儿女,当舍生取义,我无怨无悔,阿忧你以后不许再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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