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仙桌稳稳放在北墙边,每一把椅子都在它应该在的位置,桌椅都是名贵的花梨木,繁复的花纹在月辉下如若鬼眼。
钟意心头微颤,仿佛听到乐无忧就在他的耳边痛哭,心急如焚,却qiáng行按下焦躁,静下心来,转头看向里间jīng致的雕花小门,一步一步抬腿走去。
浑身肌ròu松弛,仿佛在调息,却又仿佛紧紧地崩了起来,在时刻准备着殊死一搏。
他就这样似松似紧地静立在门口,眼神沉静,如若古井。
片刻之后,他突然抬手,折扇从袖中飞出,直击向雕花门,眼前景象瞬间动了起来,然而钟意的动作更快,三尺水铮然出鞘,剑气滔滔犹如沧làng,迅疾地扫向满堂桌椅。
忽地雕花门猛地打开,一股气làng如霹雳一般劈了出来,钟意长剑在地面一弹,借力凌空一个翻身,躲过气làng,转脸看向门内。
簪花婆婆不耐烦的声音传了出来:“老实待着,平白破了我的阵法,你有病吗?”
“婆婆!”钟意双手抱拳,“阿忧怎么样?”
“死不了。”
得到她的承诺,钟意反而更加担心起来,眉头紧蹙:“婆婆在门外摆迷魂阵,防的不是晚辈?”
“你也知自己是晚辈?”簪花婆婆不客气地说,“我犯得着跟你过不去?”
钟意沉默下来。
簪花婆婆继续说:“不过是老身一个孤苦无依的老婆子,为自保而做的一点障眼法而已。”
孤苦无依……自保……障眼法……钟意觉得她在藐视自己的智商。
“还愣着gān什么,”簪花婆婆道,“滚出去打盆水来!”
钟意不知她要gān什么,但觉得这个老太婆功力深厚,硬碰硬自己不是对手,只得乖乖转身,去井台打了一盆水端进室内。
迷魂阵被破坏,这一次很顺利地走进了里间。
待看到chuáng上的人,眸色倏地紧了一下,只见乐无忧未着寸缕地躺在chuáng上,浑身布满细小的伤口,正渗出一点一点的血珠。
“这是怎么回事?”
簪花婆婆理了理石榴裙,淡淡道:“老身给他放了点儿血。”
“……为何?”
“年轻人血气旺盛,放一点出来,对身体有益。”
她果然是在藐视自己的智商。
钟意皱眉:“婆婆为何不肯实言相告?”
簪花婆婆看了他一眼,语重心长地说:“不要事事追根究底,老婆子一把年纪,现编谎言很是费脑子。”
钟意:“……”
“他再过好几个时辰才会醒来,你也先休息吧。”簪花婆婆说完,扶着龙头拐杖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里间。
钟意疑窦丛生,身形一动,如飞絮一般轻灵地飘至窗前,透过繁复的窗棂,看到簪花婆婆拄着龙头拐站在月光下,忽然吐出一口血来。
仿佛感觉到他的注视,婆婆回头望过来,钟意倏地往后一躲,敏捷地避过了她的视线。
钟意转头看向chuáng上的乐无忧,暗忖:阿忧诡谲的内功到底是怎么回事?以簪花婆婆这样的内力,为他疗了一次伤,竟然能累得吐血。
他走回chuáng边,抬起双手,cha进乐无忧的头发中,轻轻按压着他的头皮,过了片刻,不禁咦地一声叫了出来。
破镇阁十将之时他曾在乐无忧的头皮上摸到两个如若金针的小突起,如今竟然没有了?
第四八章
钟意一翻手,抓住乐无忧的手掌,两手掌心相对,注了一缕内力到他体内,眼睛微眯,细心感受他内息的变化。
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睛,看向chuáng上之人苍白却恬静的睡颜,脸色yīn晴不定。
乐无忧好像天生经脉比旁人细一些,此时虽然昏迷不醒,经脉中的内息却仍然在轻缓地流淌着,飘逸轻盈,仿佛清风流动、彩云散开,正是风满楼颇负盛名的云散心诀。
钟意皱了皱眉头,不死心地握紧他的手掌,一缕内力再次注入进去,好像有神识一般在他的体内小心探查。
chuáng头的蜡烛一点一点变短,钟意的额头渗出汗珠,来来回回探查了三次,才勉qiáng察觉到一丝极其轻微的沧làng之气。
――且共从容心诀被压制了。
他收回手,神色沉静下来,暗忖:虽说江湖儿女,仗义相助,然而却不是所有人都肯为萍水相逢的后辈呕血疗伤的,这个簪花婆婆当真与阿忧非亲非故?
钟意叹一声气,起身端过清水为乐无忧清理身体,将手巾浸在水里,冰凉的井水刺得他一个哆嗦。
双手捧住铜盆,内力灌输,片刻之后,盆里咕咕冒起了热气,钟意用温水沾湿手巾,轻轻擦去乐无忧身上的血珠,心头微颤。
手底的身体苍白单薄,经受过极致的痛苦却不留一丝痕迹,薄薄的皮肤下,流淌着炽热的鲜血,十指纤纤,却力能扛鼎。
湿巾沿着结实的小腹慢慢下滑,钟意喘息变得粗重,唇角却忍不住弯了起来,拉开他的双腿,擦了擦安静卧在糙丛中的小家雀儿,有些坏兮兮地隔着湿巾捏了两下,心想:此时若趁机给他把这撮小糙给除了……
待明日醒来,他会一招雪照云光诀劈了自己吗?
于是钟意笑着笑着笑容就消失了,有些苦涩地扁了扁嘴,他想亲一亲乐无忧微启的薄唇,亲一亲他清秀的锁骨,亲一亲小巧的肚脐……心上人这样赤条条地躺在自己面前,却不能亲、不能吻,这简直比千刀万剐还要残忍的酷刑啊。
“唉……我这样的柳下惠你打着灯笼也再找不到了,珍惜吧,我的阿忧啊。”钟意摇头晃脑地叹一声气,用手巾沾湿温水,继续擦了下去。
不知簪花婆婆用了什么手段来疗伤,乐无忧的衣服全都碎成齑粉,连鞋袜都没有了,钟意攥住他纤细的脚踝,一点一点仔细地擦着。
他的脚十分秀气,九根脚趾纤细修长,莹润的指甲在烛光下泛着贝壳一般的光泽。
钟意一边擦拭着,一边美滋滋地自言自语:“但我不会一直做柳下惠的,待有朝一日你我心意相通,我一定要……嘿嘿嘿……阿弥陀佛,不能乱想,清心静气……清心静气……可是,阿忧这么好看,教我怎么清静得下来?”
给乐无忧全身擦gān净,细小的伤口也用银针挑了药粉处理好,钟意伸手要去拿gān净衣服,倏地停住了。
――此处乃簪花婆婆的住宅,哪里有乐无忧的衣服?
拉过被子给他盖好,钟意叮嘱自己待明日天亮之后,一定要悄悄潜入洛阳内城,买上两套换洗衣服才行,不然以乐无忧的脾气,岂不是要给自己添一大堆堵?
当然,他要是愿意穿自己的衣服,那是再好也不过的,嘿嘿。
将一切工作都做完,钟意chuī熄蜡烛,伏在chuáng前睡了过去,这一天发生了太多事qíng,本该一夜无眠,然而钟意自从闭上眼睛,就开始接连不断地做梦。
梦中是乱石林立的海岸线上,白色的làng花滚滚而来,惊涛拍岸,石fèng里落了一层白色的花瓣,一只小蟹举着钳子呆了呆,飞快地往岸边爬去。
岸上chūn色阑珊,百花落尽,开了一片漫无边际的雪白桐花,风chuī落,花如雨……
一个月白色轻衫的女子站在花下,轻声哼着悠扬的童谣,柔和的目光追逐着眼前奔跑的孩童。
孩童短衣垂髫,摇头晃脑地跑了几步,忽然踮起脚,看向海边重载而归的大船,大声道:“娘,看,有船,是不是爹爹回来了?”
“那是出海归来的渔民,不是爹爹。”
“阿i都没有见过爹爹,”孩童踢着一颗石子,撅起嘴嘟囔,“爹爹的武功很高吗?”
女子笑盈盈道:“比娘稍稍差那么一点点,但是阿i的爹爹是个大英雄,仗剑江湖、行侠仗义……”
孩童漂亮的双眼绽放出光彩:“那阿i长大,也要成为像爹爹一样的人!”
背后却没有回答,孩童疑惑地转过头去:“娘,您说……”
声音戛然而止。
――轻衫女子不见了,在她站着的花下,一个血乎乎的ròu团出现在视野中,看不出形状,却在微微地抽搐着……
孩童惊惧地张大嘴巴,却一把将小拳头死死塞进了嘴里,堵住脱口而出的惊叫,慢慢跪倒在地,浑身颤抖着,一丝一毫的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阿i?阿i……”轻柔的呼唤从耳边传来。
孩童双手抱住了脑袋,身体痛苦地抽搐,仿佛在母体中一般,慢慢地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阿i……阿i……阿i……”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近得仿佛就在耳边一般。
钟意猛地睁开眼睛,目光直直地瞪着眼前的虚空,脸上没有一丝表qíng,冷峻犹如恶鬼。
一只纤细的手出现在了眼前,轻快地晃了晃。
钟意眼珠木然转了一下,慢慢回过神来,甩了甩脑袋,脸上的冷峻一扫而光,毫无过渡,直接笼上满脸笑容:“阿忧你醒了!”
灿烂的朝阳从雕刻jīng致的窗棂洒进来,在chuáng头的墙上投she出一片花纹繁复的光影,乐无忧躺在这片光影下,脸色虽然苍白,却带着轻松的笑容,灵动的眼眸中水光潋滟晴,犹如骄阳下的泉水,浮光跃金。
钟意笑道:“一大早就这么开心,身上不疼了吗?”
“疼?为什么疼?”乐无忧被问懵了,两人大眼瞪小眼,须臾之后,猛地倒吸一口冷气,眼睛瞪得仿若铜铃,动作一顿一顿地掀开被子,低头看了一眼,满脸震惊地抬起头来,嘴唇哆嗦,“没……没穿衣……衣服……我们……你……你把我……我……”
“……”钟意目瞪口呆。
乐无忧舌头打结半天,终于完整地吐出一句话:“你……你这个禽shòu!”
“……”钟意张口结舌。
乐无忧揪起被子遮住了脸,一声哀叹从被子里传出:“老夫的元阳……”
“我就给你擦了擦身体,连亲都没亲一下,我怎么就禽shòu了?”钟意一肚子委屈,“做好事难道还错了吗?”
“这么yín秽不堪的一夜,老夫居然是昏迷的……真是无法接受……等等,你说什么?”乐无忧从被子下钻出来,声音倏地拔高,“你小子没碰老夫?”
钟意扁了扁嘴,刚要说话,忽然院子里传来簪花婆婆不耐烦的声音:“小畜生,你都带了些什么麻烦过来?”
乐无忧吃了一惊:“那是簪花婆婆的声音是她救了我们?”
“嗯,”钟意点头,“我出去看看怎么了。”
说着走出房门,脚步不由得一顿,只见簪花婆婆一手夹着一个青年,扔了进来,一个墨蓝锦袍,一个金色华衣,两个人都灰头土脸,看上去十分láng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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