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珰_童子【完结】(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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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一鹭觉得天灵盖都要被怒气胀开了,他冲到溪水边,毫不犹豫踩进去,捡起趁手的卵石接连朝他们撇:“滚开!滚!”

  说是溪,中间的水不小,没了膝盖他才不得不停住,那俩乞丐并不骂他,单单引逗廖吉祥:“小瘸子,是不是头一回,头一回疼死你!”

  他俩边喊边往背后的林子里钻,谢一鹭过不去gān着急,一扭头看见旁边一串大白石,稀稀落落通向对岸,他只是动了心思,还没动作,背后喊了一声:“chūn锄!”

  谢一鹭闻声回头,廖吉祥已经站起来了,近在溪边,溪水缓缓冲着他黑缎的鞋面,他是在担心自己?谢一鹭隔着一片闪闪的溪水凝视他,神态有几分窘迫。

  “回来,”廖吉祥向他发令,“只是两个老泼皮。”

  他说的对,可谢一鹭咽不下这口气,他恼怒,说不清是恼怒恶语伤人的他们,还是恼怒口不择言的自己,最终,他涉回来,湿漉漉站到廖吉祥面前。

  “回吧。”廖吉祥侧身走开。这是一次糟糕的见面,还不如狠下心来一开始便不见,他捏紧袖中的手指,有种痛定思痛的决然,突然,谢一鹭在喧腾的水声中喊:“因为我没觉得你有什么不同!”

  这话没头没脑,没有询问,哪来的原因,可廖吉祥听懂了,他倏地转回头,蹙着眉审视他,那家伙láng狈地提着湿透的直裰下摆,话说得乱七八糟:“因为没觉得你哪里不一样,才说错了话……我眼里没那些个东西,只有你这个人。”

  廖吉祥的神色变了又变,酸甜苦辣种种qíng绪尘埃落定后,凝成一个尖锐的笑:“呵,说谎。”

  谢一鹭抢白:“真心话!”

  廖吉祥不敢看他:“假话,”他背转身,“你们读书人最会说假话。”

  “你看着我!”谢一鹭的口气几乎是命令。

  廖吉祥还是没敢看,一咬牙径直走出去,边走,他焦躁地拧拽手里的扇子,他猜自己是希望谢一鹭喊他的,果然,谢一鹭如他所愿了:“为什么砍树!”

  廖吉祥停下,只一顿,闷头接着走。

  谢一鹭被他丢下,像个走失的孩子,湿淋淋做垂死挣扎:“下次什么时候!”

  下次?廖吉祥自嘲般笑了,他从没想过还有下次。

  “三天,三天后我在这儿等你!”谢一鹭把自己的初衷全忘了,他本想见一面就了结这段孽缘的。

  廖吉祥愤然跺了下脚,扭回头,那脸庞与其说是无qíng,更像是qíng深义厚:“记着,我们见了的事,对谁也别说。”

  第12章

  昏昏yù睡。谢一鹭拿手撑着额头,以免耷拉着脑袋就这么睡去,四周很吵,叫喊声和咒骂声此起彼伏,还有大公jī喉咙里咕咕的鸣响,要睡不睡的当儿,廖吉祥的脸在脑海里出现了,雪白透亮,微张着唇仰视过来,时而抿嘴时而蹙眉,突然,脖子后头凉凉压下一只手,死死地一捏。

  谢一鹭打了个激灵惊醒,回头看,是一身飞鱼服的屠钥。

  “谢探花,”屠钥在噪声中靠下来,贴着他耳畔说,“怎么不玩?”

  谢一鹭往人群中心看,那里有一个竹围子,凑着许多穿常服的官员,随便拣一个出来都比他官阶高,围子当中是两只挓挲着颈毛和翅膀的斗jī,毛爪上挂着血,在众人的叫好声中扑闪翻腾。

  “不懂,”谢一鹭照实说了,“也没钱。”

  屠钥很友好地冲他笑,在袖子里掏了掏,掏出一张银票:“拿去玩。”

  谢一鹭没接,连看都没往那上头看,屠钥看他这愣样子,便说:“不是我请你,是郑督公请你。”

  说到郑铣,谢一鹭忙站起来:“午夜都过了,督公什么时候到?”

  他是有话要跟郑铣说,屠钥看出来了,至于是什么话,上次在灵福寺设宴时,郑铣要拉拢他,让他回去想,估计是没戏了。

  “谢探花,”屠钥把银票收起来,“做官嘛,就是审时度势,你读了半辈子书,应该比屠某通透。”

  话到这个份儿上,谢一鹭gān脆想挑明,屠钥偏不让他挑明:“这些意思你跟我讲也就讲了,督公面前,不要提。”

  谢一鹭还要说话,屠钥冷冷压制他:“督公的脾气可不好。”

  这是威胁。谢一鹭忍了忍,坐下来,屠钥在他肩膀上重重拍了一把,绕过去下注,人群中猛地爆出一阵喝彩,是一只jī赢了,跳到围子最高的竹条上抖擞翅膀,另一只则皮开ròu绽,倒毙在它的yīn影下。

  这是一群鬼。谢一鹭冷眼看,浓云蔽月的夜半、迎风闪动的烛火、鲜血、死jī、畜生一样兴奋嚎叫的同僚,谢一鹭不禁发抖,突然,几个长随模样的人从月亮门跑进来,扯着脖子喊:“督公到!”

  郑铣来了,拉着戚畹,谢一鹭同众人一起躬身行礼,郑铣这次纯是私人关系请的客,所以排场就按家里的样式,仆从和长随云一样把斗jī的院子铺满了,有请茶的,有扫椅的,还有专因为模样漂亮在两旁站着的,这才是真正的大珰,动一动,就万众簇拥。

  太监都喜欢斗jī,这是通病,戚畹一眼看见竹条顶上那只血淋淋的大公jī,就定了神走不动道了:“这个好啊,老九!”

  郑铣很得意地笑起来:“三哥喜欢,给你带走,”说着,他习惯xing把整个场子扫视一遍,看见谢一鹭,眉毛轻轻挑了一下,“西北种,百战百胜。”

  “君子不夺人所爱,”戚畹围着那只公jī转,头冠、钩喙、垂囊,都极周正,他短粗的手指似有若无撩了撩那墨绿色的尾羽:“可是咱家不是君子。”

  郑铣立刻吩咐底下人:“蒙上,给戚公抱走。”

  “戚公公”和“戚公”,差一个字,意思诚然不同,戚畹不免高兴,很欣赏地替郑铣捋了捋袖子:“老九,你向来不和我们玩在一起,今天这出……是什么用意?”

  郑铣顺势伸出手来,那两只手上一边一只宝石戒指,左边是猫眼儿,右边是颠不剌,男人通常不戴镯,他偏戴一只小金钏,镶着满满当当的蜡子和金鸦,稍一动,闪闪发亮:“三哥,”他反手握住戚畹的手,“我的脾气你知道,要是斗,我抡开了斗,要是对谁好……”他殷殷牵着他,请他上座:“那是真好。”

  刚坐定,一大排仆从便鱼贯着上来,人人手里捧一柄小折扇,要说这是见面礼,那当真算是寒酸,郑铣大马金刀坐着他的提督椅:“顶硬的货我猜廖吉祥指定送了,我不爱跟风,哥,你看看,可心不可心。”

  仆从们齐刷刷把扇面撑开,“唰”地一响,一顺水的工笔chūn宫画,白花花的满眼ròu。

  “嚯!”戚畹一惊声叫出来,迫不及待从座位上走下去,从左至右一一地看,或一男几女,或一女几男,动态神qíng就不说了,连下头要紧的地方都描摹得纤毫毕现,“老九,这怎么……”

  “是了,三哥,”郑铣匆匆抿一口茶,“头三幅是仇瑛,后头全是唐寅的手笔。”

  “好货呀!”戚畹一拍大腿,两眼放光,“这要是拿上一把,到帘子胡同去亮个相,那可有面儿了!”

  荒唐!谢一鹭打心眼里瞧不起这帮人,想想廖吉祥要给他置外宅的事,便觉得理解了,宦官自然脱不了宦官的习气,再清高也是一样。

  底下人端了一碗jī蛋羹给郑铣,看来是他的习惯,晚了要宵夜,吃一口,他抬起头,看见谢一鹭:“给谢探花也弄一碗,”低头又吃一口,他细心嘱咐,“多撒葱花。”

  都是北方人,在南京吃不上葱蒜,那一把葱末从淮北运过来,价钱比一碗jī蛋差不了多少,郑铣对谢一鹭的偏爱所有人都看出来了,可他越偏爱,谢一鹭越觉得难堪:“谢督公抬爱,下官不饿。”

  郑铣很随便地与他玩笑:“你饿不饿,咱家说了算!”

  俩人说上话,谢一鹭cha空就想把肚子里的话说了,于是他从角落起身,慢慢往前蹭,戚畹的心思全在chūn宫扇上,谢一鹭刚靠近就听郑铣闲话家常地跟他说:“三哥,廖吉祥砍树的事,你没觉得不对劲?”

  听到那个名字,谢一鹭的弦儿立刻绷起来。

  “怎么,”戚畹捧着扇子瞧,对郑铣爱理不理的,“你什么意思?”

  显然是挑拨离间的意思。谢一鹭很紧张,替廖吉祥紧张,戚畹明明是老祖宗的人,却来赴郑铣的宴,能说他心里没一点疙瘩?

  偏巧不巧的,蛋羹这时候端上来了,戚畹随着端羹的一眼看见谢一鹭,啐了一口:“什么东西,谁让你靠这么近!”

  “哎哎,哥,”郑铣一副护崽的样子,指了指谢一鹭,“我的人。”

  听是他的人,戚畹罢了,显然没认出眼前这个卑微的六品小官就是他家老祖宗从北京踢过来的倒霉蛋:“对了,”他问郑铣,“你们这儿有个‘咏社’,听说闹得很凶?”

  “有是有,”郑铣朝谢一鹭递眼色,意思是没事,让他吃羹,“谈不上闹。”

  “领头的是谁?”

  郑铣忽而笑了:“兵部尚书,上次廖吉祥的宴上你见过。”

  “他呀……”戚畹回想起来,沉声问“还有谁?”

  “他手底下那几个侍郎、郎中,”郑铣敏感地问,“怎么了?”

  戚畹停了停,才说:“这个月……就这几天吧,他们可能要搞事。”

  郑铣哈哈大笑,露出一口白牙,颇有些玉山将崩的漂亮:“一伙子文人,能搞什么事!”

  “对老祖宗,对你我,写一批文章,上一批奏章。”

  “那我们也写,还怕他?”郑铣一条腿支在脚凳上,很有点江湖习气,“别以为我们没人,他们搞什么狗屁文社,我们也搞一个,”说着,他指向谢一鹭,“就让他当魁首!”

  谢一鹭吓得勺子都握不住了,战战兢兢听戚畹说:“就怕他们划线儿……”他有力的手指“咚咚”点着桌面,“闹腾大了,把社搞成党就不好了。”

  “划,让他们划,”郑铣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我正要看看,什么人跟他,什么人跟我!”说到高处,他沉稳下来,“哎三哥,你这消息哪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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