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珰_童子【完结】(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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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我说,”老百姓又合计,“宝贝肯定在那瘸子身上揣着呢!”

  “就是,”马上有人附和,“宝贝么,指定是个小东西!”

  之于谢一鹭,那是比夜明珠和大珊瑚宝贝千倍万倍的东西,他听不得了,急急从人群里挤出去,往大兴隆寺后身的小路绕。

  这一片是松林,松风冰冷,谢一鹭抱着膀子傻等,跟在小老泉边一样,也不知道能不能等来,那个心上人,和他隔着云端,叫他肝肠寸断。

  等了许久,大雄宝殿的念经声杳杳响起,什么经听不清,但应该是还完愿了,开始做法事,渐渐的,脚步声杂沓着往这边来,谢一鹭侧着耳朵往里听,一星半点也好,希求听到廖吉祥的声音。

  但并没有,高高的一道红墙,当腰砖砌着一溜“佛”字,墙里墙外,两处红尘。

  忽然,有笑声,是小内官,谢一鹭贴上去,内官们敢笑,万岁爷一定是不在,他急中生智,大着胆子唱起来:“瓜子尖尖壳里藏,姐儿剥来送qíng郎,姐道郎呀,瓜仁上个滋味便是介,小阿奴舌尖上香甜仔细尝!”

  墙里没声音。

  他又唱:“瓜子尖尖壳里藏,姐儿剥来送qíng郎,姐道郎呀,瓜仁上个滋味便是……”

  “什么人!”墙里头小内官嚷起来,“敢来这儿唱艳曲儿!”

  谢一鹭一惊,想跑,可跑了,唯一的机会便没了,他豁出去:“瓜仁上个滋味便是介,小阿奴舌尖上香甜仔细尝!”

  “去!”小内官发怒了,“给我抓回……”

  这时候一个声音锵然掷出来,威严的,似乎又有些颤抖:“慢着!”

  谢一鹭的心肝都揉碎了,是他,真的是他!他扒着红墙,徒劳地想往上爬,那样子,痴傻般滑稽,廖吉祥在墙里,像是回应,又仿佛自言自语:“月儿弯弯照几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多少飘零在外头……”

  不管了!谢一鹭噙着泪,那声“养chūn”就要喊出口,墙里突然有人叫:“爷爷,”是传信的,“怎么耽搁在这儿了,万岁爷一直叫‘伴伴’。”

  脚步声凌乱响起,谢一鹭愣愣的,徒然盯着那道墙壁,走了?廖吉祥走了!他愤而捶打石墙,颓然地滑坐下来,红着眼,下定了决心。

  离开大兴隆寺,他直奔三不老胡同,这是北京城最脏乱的所在,街上到处是半gān的人粪和尿渍,掩着鼻子走到一处窝棚,旁边木杆上钉了一块板子,上写着“小刀刘”,他稍一犹豫,掀帘进去。

  里头的味道令人作呕,一个luǒ着上身的胖子,满面油光,看见他,大剌剌地问:“儿子还是外甥?”

  谢一鹭哽了哽才说:“我。”

  胖子一愣,然后笑了:“长成了,做不了。”

  谢一鹭从胸口里把银票掏出来:“我有银子。”

  胖子隔着老远盯着那张银票:“不保活啊。”

  谢一鹭点头:“生死有命,我认了。”

  “行,”胖子过来要拿票子,谢一鹭死死抓着,胖子一使劲抽出去,“三天别吃别喝,洗gān净了来。”

  谢一鹭看他把银票塞进裤裆:“多了。”他指的是银子,胖子却撇嘴,“你这么大人,不好弄,再说,等你发达了,还差这点钱!”

  亦失哈猛一下拍在桌子上:“为什么不问问我!”

  这要是在南京,打死他都不敢这么和自己说话,谢一鹭心想:“那根东西,有没有能怎么样,换和他一辈子,够了。”

  亦失哈让他气得瞠目结舌:“一辈子?你跟谁一辈子!”他跳起来,揪着他的衣领,“那种ròu作坊,管割不管送,你连紫禁城的门儿都进不去!”

  谢一鹭傻眼了:“可……他是骗我的?”

  “八十两,丢了家伙,”亦失哈瞪着他,拿拳头敲打他的胸口,“只能编到净军里,送到北边去和鞑子打仗!”

  谢一鹭真怕了,抓住他的腕子:“那……怎么办?”

  亦失哈懊恼地叹一口气:“我给你办,”他松开他,抚平他胸口的衣纹,转头往外走,“哪也别去,等我回来!”

  谢一鹭便连屋都没回,乖乖在他屋等他,一等就是大半夜,天快亮的时候,亦失哈回来了,谢一鹭冲上去:“行了?啥时候做?”

  亦失哈看都不看他,递过来一个信封。

  封皮上没有题款,谢一鹭抽出信瓤,一展开,那铁画银钩的字就击了他的心:君子如有意,不必常相从。

  是廖吉祥!

  下头还有一行小子,他抖着嗓子念出来,“君若自残,吾必……”

  后头的字他不敢念了,上头写的是“自戕以从”。亦失哈这时又递给他一张纸,谢一鹭接过来一看,是那张银票,八十两。

  “他叫你回南京。”

  谢一鹭怔然看向亦失哈,脸上露出痛苦的神qíng。

  第52章

  谢一鹭回到南京的时候,天已经很冷了,南京的冷和北京的冷不一样,yīn湿的,冷到骨子里。

  他进的太平门,径直往西安门走,刚走到东大影壁,后头突然有人揪了他一把,是个咬糙根的无赖,高声喊着:“这不是给织造局太监捧臭脚的家伙嘛!”

  谢一鹭仓惶推搪,可路过的人越聚越多,全跟着起哄:“对对,是那狗东西!”

  他们围拢过来,谢一鹭很恐惧,一下子变成了众矢之的的那种恐惧:“你们要gān什么!”

  “哎哟,还敢叫唤,”领头的无赖狠狠扇了他一嘴巴,“教训他!”

  不等谢一鹭解释,参差不齐的拳头就招呼下来,他们很多人并不认得他,只是来凑个热闹,甚至只把这当作游戏。

  “让你给太监当狗!”他们疯狂叫着,“让你祸害老百姓,生孩子没屁眼的混账!”

  谢一鹭抱着头躲避踢打,这种泄私愤似的bào行,他毫无办法,喊冤枉吗,他不冤,他就是护着廖吉祥了,说到底他是个阉党。

  一拨一拨的老百姓,出了气才渐渐散去,谢一鹭在地上趴了好一阵,抹着血沫慢慢爬起来,嘴角和眼角都破了,这没什么,他想,趔趄着往“家”走。

  路过玄津桥,来来往往的人都躲他,躲过去又回头盯着看,他有些晕,脚下一软,在桥头倒下来,一抬眼,面前是个要饭的女人,裹着破破烂烂的布片,抱着一把大弦子,抑扬顿挫地唱:“云笼月,风弄铁,两般儿助人凄切,剔银灯yù将心事写,长吁气一声chuī灭!”

  谢一鹭注视她,擦去眼上的血认真注视:“王六儿?”他试探着叫,倏地,那女人朝他转过脸了,真的是她!谢一鹭有些激动地凑上去,“我……我是谢一鹭!”

  王六儿反而往后躲,显然,她不清楚这个名字。

  谢一鹭一时没注意到,还朝她挨过去,她眼仍瞎着,满脸灰土,地上的木钵里一共没几个钱,他不解地问:“你怎么这样了?”

  她面无表qíng,收拾东西想走,这时谢一鹭才发现,她肮脏的破衣服底下挺着个大肚子,滚圆的,有五六个月了。

  “等等!”谢一鹭伸手拉她,同时往怀里去掏他所剩无几的盘缠,可王六儿猛地把他甩开,从袖子里滑出一把小刀,紧张地bī向他。

  谢一鹭连忙解释:“我……我认得你……”

  “南京叫王六儿的jì女多去了!”她凶恶地说。

  谢一鹭哑然,她像是被骗怕了:“是……阮钿的孩子?”

  听到那个名字,她执刀的手陡然放下,但仍戒备着,微微歪头,谢一鹭不敢妄动:“他没给你留下点穿用?”

  王六儿先是沉默,而后淡淡地说:“留了,”像是想起了伤心事,她蹙着眉,“我一个瞎子,能留住什么。”

  大概是被人偷光了钱,从家里赶出来了,谢一鹭同qíng她,便没多想:“你跟我走。”

  她立即拒绝:“我过去是jì女,现在不是了,”她把破烂的衣衫拢一拢,正色说,“我有男人,只是男人死了。”

  谢一鹭一霎时惭愧,怔了怔,把身上的散碎银子全掏出来,往她手里塞。

  “别,”她不接,只留下几个大钱,“一次给一点。”

  是了,她是个瞎子,留不住钱的,谢一鹭心里像有把刀在割:“你住在哪儿?”

  “桥头。”她漠然指着桥底下一小块泥地,那里的土没结霜,是暖的,谢一鹭惨然,“肚里的孩子……受的了吗?”

  “受不受得了,”她说,“老天爷定,”握着那几个大钱,她抱着弦子和木钵,与谢一鹭擦身而过。

  “多谢。”她轻声道别。

  谢一鹭目送她扶着阑gān下桥,至于她是怎么委身桥下,怎么窝在那片泥地上的,他不忍心看,拖着步子,他往前走,下了玄津桥,是西外大街,就在三条巷的路口,一伙石工在拉绳竖碑,老大一口灰石,立起来有一人多高,他从那走过,听看热闹的人嘀咕:“……这不是笑话么,他有什么功劳?”

  “人家抓了廖吉祥……也算为老百姓出头了。”

  “为老百姓?太监没一个好东西……”

  原来是郑铣的碑,谢一鹭扭头瞥了一眼,人活着就树碑立传,他不屑于看,伛偻着背,蹒跚走远。先到自己的小院,还是那片栅栏那扇门,只是住了新人,隔着门板,能听见孩童嬉笑的声音,想起大天,不知道那畦韭菜地还在不在,当时亲手种下的番兰、石竹、西府海棠,是不是都凋零了。

  从这儿,他又去廖吉祥为他置的院子,离得很近,不久之前这条路他还每夜都走,如今路还是那条路,景也是那个景,心境却不同了。

  敲一敲门,真有人应,开门的是老门房,看是他,边瞄他脸上的血迹边问:“怎么老不来了?”

  谢一鹭踌躇,好半天,才跨过那道门槛,一踏进院子,满腹的酸楚就涌上眉头,他哽咽着说:“往后……不走了!”

  洗一洗,简单吃口饭,天便黑了,他chuī灯上chuáng,刚盖上被子,外头有人敲门,老门房去应,回来告诉说:“姓屈。”

  谢一鹭愣了一瞬,起chuáng披上衣衫,等老门房把人请进来,他拿灯一照,真是屈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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