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珰_童子【完结】(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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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来无恙啊。”这是屈凤头一句话,他变样了,谢一鹭有些意外,唇上蓄了须,jīng雕细琢过,有一派稳健持重的气度,端的像个盟主了。

  谢一鹭放下灯,随便坐到chuáng沿上:“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我的人多,”屈凤在他对面的桌边坐下,“南京哪儿有点什么事,想不知道都不行。”

  谢一鹭点头,他指的应该是他在东大影壁挨打的事:“你怎么知道这里?”

  屈凤笑了,笑得云淡风轻,谢一鹭离开南京这段日子,他老成了,像小树长了一层苍老的皮:“这条巷子,挨家挨户找过来的。”

  谢一鹭又点头,屈凤说:“不给我倒杯水吗?”

  谢一鹭这才想起来,起身给他倒茶,递茶给他的时候,发现他右手拇指不大能动:“手怎么了?”

  “挨了一刀,”屈凤抿着茶,平淡地说,“郑铣找人gān的。”

  暗杀?谢一鹭瞪向他,屈凤不当事地摆摆手:“没什么,一个月得有那么一两次。”

  谢一鹭在他身边坐下来,中间隔着一盏灯:“他还过不去?”

  “不全是,”屈凤从灯光那端看过来,暖huáng的光像一把刀,把他的脸削得半明半暗,“没了廖吉祥,现在的南京,非我即他。”

  “你哪是他的对手……”

  “我爹搭上戚畹了,”屈凤打断他,“姜还是老的辣,”他笑着,轻拍了拍大腿,“戚畹来办贡那时候,他偷偷去拜会过,我现在是正五品。”

  那郑铣是不敢轻举妄动了,谢一鹭沉默,屈凤借了戚畹的光,戚畹又何尝不是利用他。

  “廖吉祥……”屈凤忽然问,没看谢一鹭,不知道是不屑看,还是不敢看。

  “他在司礼监,”谢一鹭有些口渴,给自己也倒了杯茶,“……伴驾。”

  屈凤“噗”一下把灯chuī灭,在突如其来的黑暗中,他悄声问:“你和他……”

  谢一鹭不加掩饰:“我们相好。”

  屈凤沉默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说:“是挚友那样,谈天、题字、吟诗?”

  “是夫妻那样,”谢一鹭否认了他体面的猜测,“jiāo颈、亲吻、相濡以沫。”

  屈凤又没有话了,黑暗中,谢一鹭感觉对面的人似乎在颤抖:“吓着了?”他问,“还是厌恶?”

  对面像是无措又像是困惑:“我只是……”屈凤顿住,换了种说法,“我不知道。”

  说着,他起身告辞,直到出门,一直反复嘱咐:“有事qíng来找我,一定来找我……”

  谢一鹭送走他,回屋就睡了,他蓦然发觉现在的自己很简单,名利、党争、暗杀,都与他无关,他可以心无杂念。

  屈凤坐上轿子,轿帘一落下,他就痛苦地闭上眼,外头长随问:“大人,咱回?”

  “回。”他无力地吩咐,眉头紧缩靠在轿椅上,轿子颤得他迷迷糊糊,脑子里来回来去是谢一鹭那些话:我们相好……jiāo颈、亲吻、相濡以沫……

  他紧紧抓着轿椅扶手,额头上有汗渗出来,不知道过了多久,外头长随叫:“……人……大人!”

  他惶然惊醒:“啊?”打了个冷颤,脸上有白亮的月光,他伸手去遮,是长随从外头掀着轿帘:“老爷,到家了。”

  屈凤于是下轿,这时候刚半夜,轿子停在房门口,一左一右两个小丫鬟,等着给他撩帘子脱衣裳,进门时,她们说:“奶奶没睡,一直等着……”

  “让她睡吧。”屈凤甚至没让她们说完,进屋一转身,没去正房,而是朝东边耳房拐过去,那里有一间小禅室,他单辟出来的。

  进了禅室,他带上门,屋不大,前后左右最多五步,北墙上有一个小龛,供的不是观音也不是三清,是一个牌位,光秃秃的没有名字。

  他像每早每晚做的那样,把线香在烛火上点燃,三支,chuī一chuī,cha到供炉里,不像对神对佛,他显得安静恬然,像对一个朋友一个家人,小龛对面有一张大椅,他到那上头坐下,不说话,就那么呆呆靠着。

  外头他的女人在抱怨:“他作什么孽……天天在那屋里一呆,把我放在……”夹杂着哭音,“告诉他……我不活了!”

  屈凤把眼瞪着虚空,没听见一样,突然,有敲门声,是他的长随:“大人,社里传话过来,说东西送过去了。”

  屈凤还是那个样子,出着神,懒懒把眼眨一眨,说了句:“知道了。”

  “督公,刚送来的!”小宦官撅着屁股给郑铣扇火盆,满满一盆新炭,旺旺烧着,炭芯儿透红,炭皮儿发白,“是好炭,爷爷,你闻这烟,一点儿不呛人!”

  郑铣搂着他那宝贝儿子,横躺在榻上看,确实没多少烟:“叫什么名?”

  “红箩炭,”小宦官殷勤地摆着扇子,“说是南边进贡的,咱用着好啊,下头再给送。”

  大半夜的,孩子已经睡了,郑铣偏掐着脸蛋逗他:“来,我大宝儿看看,这炭好不好,你喜欢,爹天天给你烧!”

  孩子瘪着嘴,蹬着小腿小脚,一副要哭的样子,郑铣一看他那样,便哈哈大笑,捧着他的小脸“啵啵”地亲,这时候有火者来通秉,说屠钥到了,郑铣恋恋不舍地放下儿子,披衣出去。

  屠钥等在阶下,见着他,恭敬地叫一声:“督公。”

  自打他放谢一鹭走,郑铣就不大得意他,板着一张脸:“说。”

  “京里传消息回来,”屠钥也知道他对自己不信任了,说话不温不火的,“廖吉祥调到司礼监,仍是正四品,任随堂太监。”

  “果然……”郑铣把舌尖在牙齿上一扫,那表qíng难以形容,像是安心了,又好像嫉妒得很,“都瘸了,也忘不了……”

  背后“咣当”一响,门从里头推开,小宦官跌出来趴在门槛上,没命地咳,边咳,还呕出一口秽物。

  第53章

  进了腊月,儿子下葬的第二十一天,郑铣亲自领着锦衣卫,把屈凤的宅子给围了,他难得披了大甲,坐在马上,马头前有一个穿白的小宦官,抻着脖子喊:“屈凤!你用下作手段算计我们督公,害我们家哥儿丧命,今天要你血债血偿!”

  和上回屠钥来围时一样,屈尚书府大门紧闭,可和上回不一样的是,高高的院墙上趴着一排弓弩手,院子里的人也都全副武装,那是屈凤雇的私兵,上次他们喊话请屠钥“进来喝茶”,这次却喊:“哪个算计你家了!你们自己烧红箩炭死了人,还往我们头上栽,来硬的我们奉陪!”

  出事后,郑铣找人查了,红箩炭火足烟细,可烧不好确实会憋死人,他咬牙切齿,那炭实实在在是咏社的人辗转送来的,这口窝囊气他咽不下去:“别跟他们废话,撞门!”

  他的人推着破门锤就要上,屠钥这时抢上来,瞄着院墙上蓄势待发的弓弩,劝郑铣:“督公,我们只要一撞,墙上立刻会放箭……”

  “滚开!”郑铣在马上一脚踢开他,“给我上!”

  这也算得上千钧一发之际了,眼看巨大的破门锤奔着屈凤家的朱门就去了,陡地,说不清从哪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远远的,还有铁甲的碰撞声,至少有几百人。

  郑铣看向屠钥,屠钥握住刀,惊惶四顾:“不是我们的人!”

  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大道两边的街上就泼水一样涌进来黑压压的甲兵,领头的是锦衣卫缇骑,全亮着刀,把郑铣的人夹在中间。

  “什么人!”郑铣惊了,气急败坏地喊。

  当兵的是没有嘴巴的,他们整肃地站立,不发出一丝声响。

  郑铣虚张声势又喊:“在南京,什么东西敢跟咱家撒野,滚出来咱家看看!”

  静了一刹,东边的甲兵轰然朝两侧分开,刀枪架起的窄路中间骑马过来一个人,那是个大珰,老远的,一身坐蟒大袍就金闪闪晃了人的眼。

  郑铣立即从马上下来,皱着眉望过去,片刻,他认出来了,惊诧地,从齿fèng间迸出一个名字:“仇鸾?”

  仇鸾,戚畹的心头ròu,正四品太监,之前一直在御用间管事。

  “阿叔!”仇鸾按辈分,喊了他一声,他们年纪差不多大,在宫里的时候也有jiāoqíng,这人长得极jīng彩,飒飒的,一口白牙,笑起来星星一样,有凛然的锋芒。

  郑铣心里打鼓,但仍笑着去迎他,一人一马在刀枪的寒光中慢慢接近,仇鸾不下马,稳稳地居高临下:“侄子来,也没先跟阿叔打个招呼,有罪有罪。”

  他来者不善,郑铣冷冷地笑:“来就来,还带这么多人……”

  “老祖宗说南京乱,”仇鸾从马上弯下腰,看似亲切,实则很不尊重地在郑铣肩上拍了拍,“怕我吃亏……”

  郑铣哈哈大笑:“阿叔在,你能吃什么亏!”

  仇鸾也笑:“那阿叔,”他还是弯着腰,提起一只穿皮靴的脚,鞑子一样野野踩在马鞍边上,“织造局在哪儿,给侄子指个路?”

  织造局?郑铣一抖,他是来接廖吉祥的班的!

  “哎呀,”仇鸾就势抬起头,盯着屈尚书府,和府墙上探出来的一排弓弩,“这是什么人的宅子?”

  郑铣睚眦yù裂,他带这么多兵来,能不知道墙里躲的是谁么:“是礼部尚书屈……”

  “那我得拜会一下呀!”仇鸾甚至没让他说完,踢马就朝那扇朱门驰去了,甲兵里立刻有两骑追出来,随在他身后,穿飞鱼服,是贴身护卫。

  郑铣眼见他们去叫门,墙上的弓弩手全数撤回,大门敞开,仇鸾摇着缰绳,潇洒地走马进去。

  他的甲兵没散,屠钥从后头跑上来,贴着郑铣的耳根问:“督公,还撞吗?”

  郑铣转回头,瞪着屈尚书府,恨恨地红了眼睛:“收了,回去!”

  过小年那天,仇鸾在他的宅子里大宴宾客,文的武的,南京排得上号的官员全请了,独独没请郑铣,让谢一鹭奇怪的是,他在家闲呆着写chūn联的时候,居然有小火者来敲门,给他送请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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