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齐云只道他又不愿理会自己,也不在意,仍是笑道:「有没有什么不顺心的?」走近了去看,却见令狐青的脸颊比平时苍白许多,薄薄的嘴唇已抿得失了血色。
南齐云心中疑惑,道:「青儿这是怎么了?」一边拉住了他手腕,极柔和的道:「青儿为什么不肯理我。」
令狐青手腕被他抓着,吓得猛然一缩,脸上神色更是黯淡。
南齐云从未见他这般qíng状,心知有异,沉下脸去扬声道:「绿翘!」
绿翘急忙进来,垂头应道:「公子爷。」
南齐云轻轻摩挲着令狐青手腕,一边冷道:「我让你在这里好好伺候着,你就伺候出这副模样来。这是出了什么事?」
绿翘低头不语。
南齐云淡淡道:「你不说,我也不多问。待会儿送去管家那里,让他细细盘问你就是了。」
绿翘哭道:「公子爷,公子爷……」已是跪了下去。
南齐云微恼道:「你还不快说。」
令狐青忽道:「若她说了,你别打她。」
南齐云想不到他竟会替绿翘说话,怔了一下,微笑道:「好吧,青儿既这样说,我不罚她。」便对绿翘道:「说吧。」
绿翘得了他这话,抽抽噎噎的将事qíng始末说了一遍。她边说边哭,口齿夹缠不清,南齐云好容易才听明白了,几乎要气倒,挥手命她退下了。
南齐云坐在椅上,手中捏着那茶盏,心中烦乱到了极处,如今的qíng形,一个谢鉴,一个钟观宪,都要将这事弄到自己父亲面前。果真到了那时,便是不可收拾了。他想着想着,忽然瞥了一旁的令狐青一眼,心中起了一个念头,不如就此将那狐狸弄死,倒也gān净了。
李诵自那日得了谢鉴的好颜色,便时时到莫愁园同谈论诗文棋书之类的风流技艺。他虽是皇子,对谢鉴却从未有以身份欺人之处,又jīng于文艺,尤于棋艺造诣颇高,素日便有风雅蕴藉的声名,因此虽不过几日功夫,两人越来越是投缘。
一日午后,李诵照例又来园中访谢鉴,进门便兴冲冲的直奔到棋坪旁,拿起棋子黑黑白白的布了一局珍珑,说是昨日偶然见到的古局,要谢鉴来解。谢鉴看那句连环套的繁复劫争,兴致不觉被勾了起来,便坐在一旁对着那珍珑残局皱眉苦思,手中来来回回的转着一只官窑的冰裂鳝血纹粉青小环觥。
李诵回到桌前坐着,随意翻看着桌上旧时存下的纸字,将要翻到底时,忽然见到几张隶书,字字是珠玑端丽,流云意态,笑道:「谢兄,我倒不知你于隶体有这般功力,这可一定要好好指点小弟。」
谢鉴正自冥思苦想,随口「唔」了一声,抬眼往那纸上看去,竟清清楚是令狐青的字迹,犹如被人兜头打了一棍,登时呆住了。
李诵奇道:「谢兄?这字……」谢鉴心中痛得发紧,几是喘不过气来,半晌只摇头道:「这字不是我写的。」
李诵奇道:「那是哪位兄台?我从未见过谢兄这里有过别人。」
谢鉴微一张口,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犹豫之间,也不愿此时便将令狐青之事说给李诵听,只是深叹了一声。他手中本扣着一黑一白两枚棋子,不觉一松手,棋子便落在那棋坪上,竟是恰恰成了死局。谢鉴一呆,心中更是痛楚,苦笑着抬袖将那棋局拂乱了。
第八章
不久便入了八月,下过几场凉雨后,山中的花树便已开始落叶,半青半huáng的叶子零零落落地四处散着。若起得早了,已能觉得到丝丝的秋凉。杨执柔拿了竹帚在篱院里扫地,竹枝竹叶一下下的轻拂着地面,那疏疏落落的声响已是天明的秋声了。
忽听身后有人轻道:「大哥又起得这般早。」那声音温柔到了极处,听在人耳中,真正是dàng气回肠。
杨执柔还未回身,便微笑道:「霜妹也起来了,你身上有了,怎不多歇歇。」一边转身去看,见房门边倚着一名女子,眉梢眼角尽是难描难画的风qíng,只这么平平常常的一站,却比那些倚栏兜鞋的qíng态都妩媚许多;她容貌与令狐青有七分相像,那有意无意的狐气却是一模一样的,再不用看第二眼,便知道这是令狐青的姐姐令狐霜弦。
令狐霜弦听他说「你身上有了」,颊上不禁微微一红,还未笑时,唇边的梨涡已是隐隐的现了出来。杨执柔过去握住了她手。
令狐霜弦俯在他肩上,柔声道:「如今渐渐冷了,秋天的露水伤人,以后莫再起这么早了。」
杨执柔笑道:「我没什么,倒是你要仔细自己身子,万一委屈了肚子里的小狐狸,那可不是玩的。」
令狐霜弦低眼一笑,又被「小狐狸」三字触动了心事,微叹了一声,道:「也不知青儿那里怎样了。」
杨执柔携了她手进房,替她倒了杯热茶,才道:「你这样想他,咱们在长安的时候,你怎么一次也没去看过他。」
今狐霜弦道:「青儿好好的,也不必去看。」
杨执柔微笑道,「话虽如此,我倒真是有些想念谢鉴和青弟……」
话未说完,忽听外面有人扣着那柴门道:「执柔是住在这里吗?」声音里满是遮掩不住的倦怠,杨执柔初时未听出是谁,细细听去,竟是忘一的声音,不由惊讶,道:「霜妹,你暂且避一避。」自去开门,果见忘一立在门外,只是衣衫散破,满面风尘,哪里是从前那个逍遥物外、亦痴亦智的道人,惊道:「道人这是怎么了。」忙把他让进房里。
忘一随他进了房,在一张藤凳上颓然坐倒,长叹一声道:「我还俗了。莫再叫我道人了。」
杨执柔正低头给他倒茶,听见他这话,手一抖,茶水溅了满桌,抬眼愕然道:「道人……你……这是……」
忘一道:「我俗家名字叫做李琳。」
杨执柔缓过神来,道:「李兄,你这几日……怎地这样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李琳低道:「我今日才知道,若救了不该救的人,捉了不该捉的妖,便是害人。」
杨执柔道:「这岂不是好事一桩么,怎会为此事弄成这样?」
李琳叹道:「话如此说,我那三十多年,岂不全然是错了,还做什么道士,没的rǔ了三清脸面。」
杨执柔知道无事,心下大是宽慰,微笑道:「如今知道,也不算太晚。不知道你捉了什么不该捉的妖,救了什么不该救的人。诸妖族该当供那妖jīng的长生牌位才是。」
李琳道:「执柔还记得雪夜相见时被谢姓公子带走的小狐么,便是它了。我取了它内丹……」
杨执柔已是愣住了,直直的看着他。四目相对间,便听卧房中「咚」的一声,似是有人晕倒在地。
薄暮时分,风比日问大些,chuī着树叶瑟瑟作响。令狐青听见一只伯劳鸟在外面嘀哩的呜叫,便推开了窗子向外望着。那鸟儿似是知道他也是异类,也不怕他,偏着小小的脑袋,黑眼睛转啊转的看着他。
令狐青笑了一下,将一块点心捏碎了去扔那鸟儿。心中才略有些舒快,便看见南齐云带着绿翘进了院来,令狐青急忙将窗子关上了。南齐云看在眼里,若在平时,他必定是不快的,如今却似略不在意。
南齐云进了房来,仍旧柔和的问道:「刚才在看什么,这么有趣?」
绿翘在一旁从食盒里端出几样粥菜来,道:「令狐公子请用晚饭。」
令狐青垂着头不动。
南齐云道:「你不想吃东西吗?」也不bī迫他,轻轻叹了口气,道,「那就把这个喝了吧。」回身道:「绿翘。」
绿翘应道:「是。」端出还形糙熬的汤来。
绿翘今日恰巧戴了一只银钏,伸手过去时,那银钏经了药气薰染,竟然整个的黑了。她低头看着自己腕上,端着那药碗呆在当地。
耳边听南齐云对令狐青道:「又快半个月了吧,该是吃的时候了。乖些。」便有一只手伸过来,将绿翘手上的碗取走了。绿翘猛地打了一个寒战。
南齐去看她一眼,淡淡道:「你还不退下,还在这里gān什么。」绿翘怔怔的道:「是……是,公子爷。」呆呆地出去了。
绿翘出了房门,却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房中烛影将南齐云儒雅俊美的侧影映在窗上,正端着那药碗一步步的向令狐青走过去。夜风微动,那影子跟着在窗纸上黑魃魃的晃了几晃。她闭了眼不敢再看,急忙往院外走,不想竟在平平整整的青砖路面上绊了一跤。树上那只伯劳鸟「呀」的一声振翅飞了,平白吓出绿翘一身的冷汗。
南齐云将那药碗送在令狐青嘴边,柔声道:「张嘴。」令狐青心中一直惧他厌他,若这药好好的放在那里,他也便喝了;如今拿在南齐云手上、他自然不肯喝的,将头偏到一边去。南齐云望着他,轻轻叹了一声,道:「罢了!明日再喝也是一样的。」将碗放在一旁,自离去了。
夜色渐浓,令狐青在窗边坐着,呆呆的看着归鸟时时掠过,眼里是说不出的羡慕。也不知什么时候,忽见一只黑猫蹲在墙头,令狐青闷闷的看着,拿起一块点心向它晃了晃。那猫似是知道他是shòu类,也不惧怕,果然进来吃他手中的点心。
令狐青看着它毫无阻碍的进了房内,心中忽然想到一事,一时欢喜得身子微微颤抖,当下拼着剩余的一点灵力化出原形。那猫看着眼前的人变成了狐狸喵的一声逃走了。
小狐狸跳上窗台去,伸出小爪子试探的向窗外探,觉得咒符的力量虽弱了些,却仍是被挡了回来。它急得在窗台上来回打转,柔润的黑眼睛里泛出泪光,忽然狠狠的一头撞出去,竟重重的跌在了房外。小狐狸欢喜之极的翻身爬起来,匆匆蹿上墙去。刚刚落到院外时,便觉体内一阵力竭,变成了人形。
令狐青虽不识得长安城中的道路,却感觉得到谢鉴的气息,一路挣扎着往莫愁园去。他脚下发软,又不敢停留歇息。只是勉qiáng行路,已不知摔了多少跟头,手肘膝头早是青肿一片。
其时正是深夜,路上行人极少,偶尔有人看见他,见他一路跌跌撞撞的摔跟头,只道是醉酒之人,也不在意。待他终于到了莫愁园门前时,竟已是黎明时分了。
令狐青回了园中时,吟香正在园中照料醉酒的谢鉴。她见令狐青忽然回来,心中极是诧异,道:「令狐公子,你怎会……」
令狐青也不答话,拼命挣着走到chuáng前,一头扑在谢鉴身上,抓住了他衣襟,哭道:「公子,公子,我回来了。」他心qíng极是激dàng,一时连眼泪都哭不出来。
谢鉴半醉半睡的抱住了他,笑道:「青儿,好青儿,你瞧我又喝醉了,不然怎见得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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