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青被抢去的一月后,正是七月末的时候,谢鉴忽然收到一封家信,却是他父亲初次写来的,不过是大骂他迷恋妖邪,不求进取,也不知他怎会得知此事。谢鉴糙糙略了几眼,半页也未读完,便随手将那信笺丢了。
谢鉴将那斗篷在怀中抱紧了些,从那细颈酒瓶中倾出一盏酒来,拿在手中若有所待的向窗外看了一眼,将那酒举在嘴边慢慢饮gān了。心中正清凄时,忽听外面有人声传来,正在谈论评议园中的花木。
谢鉴不记得自己关了园门没有,也不在意,任那人在园中游览行走。过不多时,又听那人兴冲冲的扬声道:「主人可在房中吗?」谢鉴听见了,却并不应答。那人却颇不拿自己作外人,径自推了门进房,看见谢鉴,不由「咦」了一声。
其时正是盛夏,谢鉴抱了一件狐皮斗蓬在怀里,那人自是稀奇得很,微微迟疑道:「敢问兄台高姓。」谢鉴又饮了一盏酒,又慢慢倾满。
那人等了一会儿不见他答话,居然便自行在房中观看,见桌上散着几幅糙书,正是谢鉴这几日里写的,便拿起来细细玩赏,一时喜上眉梢,笑道:「兄台书字隽逸风流,又不失风骨秀挺,时人之中,已是上上之作,能否指点……小弟一二。」去看谢鉴,却仍是恍如不闻的喝酒。
那人见谢鉴似痴似傻的始终不理睬自己,不由起了玩心,伸手去扭谢鉴的下巴,一边笑道:「我瞧瞧,唔,生得还不错……」话未说完,耳边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颊上热辣辣的疼起来,眼前已是金星乱冒。
那人愣在当地,瞪大了一双眼睛,只怕见了鬼也没这般吃惊,半晌才想起伸手去捂脸,跳起脚来叫道:「你……你居然敢打我?」。谢鉴冷冷瞥了他一眼,仍是不开口。他心中积了许多怨气,这一掌打得着实不轻。
那人也不如何发火动怒,只是咬牙道:「好,我……我记住了……你等着!」
说完便转身疾步出去。谢鉴也没向他看上一眼。
那人出门少许时候,吟香便进了来,柔声道:「谢公子近日可好。」
谢鉴微叹了口气,低声道:「还不是老样子——请坐。有消息了吗?」
吟香在一旁坐了,为难道:「我托了许多人打探,从未听说钟观宪在外养得有人,都说他自那次病了,规矩了许多。只怕令狐公子不在他那里。倒是听说南公子常去灞桥那里。」又想起一事,问道:「通才那人,公子可是识得他?」
谢鉴漫漫道:「不识得,他自己进来游玩。」
吟香迟疑道:「那似是宣王殿下,曾有过一面之缘。外面都在说他要做太子了,公子……」
谢鉴「哦」了一声,也不在意,道:「那就是李诵了。」
他仍是思量着吟香通才的言语,忽然心中一跳,忽然想起南齐云旧时在厨房中避过雨,自己曾给令狐青画过一副小像,便是藏在那里,难道不慎被南齐云看见了。他匆匆到厨下验看,那小像果然不知去向了。他手中拿着盘子,心中一时百味杂陈,悔愧yù死。
南齐云自弄了令狐青在灞桥那小院里,从没见过他半分好颜色,少数是流泪,大多时候便是憔悴的呆呆坐着,倒比他哭还教人心疼难受。一时又想起给自己烧掉的那幅令狐青的小像来,那似是有意又似无心的狐气的qíng态神韵,说不出的惹人心思,不由微叹了口气。
第二日醒来,南齐云刚刚吃过早饭,忽有前院的家仆来禀报说谢鉴谢公子来访。南齐云心头一跳,不知谢鉴是否得了消息,前来讨要令狐青。想了一想,便令人且请谢公子在客厅稍坐,自己心下盘算一遭,谢鉴纵是知道了令狐青在自己这处,凭他的身份jiāo游,一百年也休想夺令狐青回去,况且这是自己家中,还怕他闹上天去不成。便略整了整衣衫,往前院里去见谢鉴。到了客厅时,看他面上神色,却似与平日并无二致。
两人寒暄举了,南齐云开口道:「不知谢公子此来何事?」
谢鉴淡淡笑道:「我来这里,是要请南公子归还我的一样旧物。」
南齐云心头跳了一跳,仍是笑道:「这话从何说起,小弟不记得借过取过谢兄什么宝物,还请谢兄示下。不知可是谢兄借我的那把伞吗?」
谢鉴脸上微冷,道:「前些日贵府有人身子不适,捉了我的狐狸作药引,既已取去了它的内丹,也该将它还给我,怎地直到今日仍是不见青儿的影子。」
南齐云听他既已将话挑明了,心中反镇静下来,微微笑道:「谢兄怕是记错了。生病的是观宪表弟,不是小弟。那狐狸虽是捉了,却不是小弟捉的,怎么反向小弟讨要,这岂不是冤枉死小弟吗?」
谢鉴暗自咬牙,面上却笑道:「是我糊涂了。只是我同钟家向来生疏得很,听闻南老伯这几日便要回京,到时却要烦劳他老人家了。」当下站起身来道:「既然如此,小弟告辞。」
南齐云道:「恕不远送。」便命人送客,他听谢鉴分明便是要将这事闹到自己父亲那里去,心头一时不由得烦乱。
谢鉴出了南府,他本就不指望三言两语便能从南齐云那里讨回令狐青来,心中也不如何愤懑,却也不知何时才能重见那小狐狸。回去时满路的酒旗斜风,清歌如暖,谢鉴早是无心观赏。郁郁的进了房时,竟见房中有人,赫然便是昨日被他一记耳光打走的宣王李诵。
谢鉴此时已知道了他的身份,一时不由愣任,不知他为何孤身一人到此,怎么看都不像寻仇的样子,却也想不出他来此处另有何事。
李诵听见响动,抬头见他回来,满脸都是喜色。起身深了一礼道:「小弟前几日造访时,一时唐突,多有冒犯,还望谢公子勿怪。」
谢鉴一呆之下,欠欠身还礼道:「殿下说哪里话,是糙民不知深浅,伤了殿下万金之体,殿下不降罪,已是糙民万幸。」他心中郁气不舒,实在不愿此时接待这位闲人王爷。李诵微愣,脸上略现出尴尬之色,道:「原来谢公子已知道了。」
谢鉴道:「糙民眼拙,当时未曾认出殿下来,还请殿下恕罪。」他口中说着,心中猛地一凛:李诵身为宣王,据传乃是继承大统之人,若是同他jiāo好,何愁夺不回令狐青来。这么想着,脸上便添了些柔和亲近的神色。
李诵笑道:「谢公子不必客气。自那日见后,小王一直未敢忘了谢公子的风流态度。」四周看了看,又道:「不知谢公子可愿与我手谈一局。」
谢鉴虽无心下棋,却不好拂了他的意,便在棋坪边坐了,道:「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殿下先请。」自执了白子,将黑子让了给李诵。十余子甫落,谢鉴便看出李诵棋力不弱,到也算个对手。
不觉间已是日上中天,两人已连战了四局,谢鉴胜了两局,其余是一平一负。李诵起身活动了下筋骨,看了看时辰,不由嗳呀了一声,道:」怎么过地这般快,午后还同三弟有约往户部核对江浙贡纳的钱粮。」面上却颇有恋恋不舍之意。
谢鉴qiáng作微笑道:「殿下还当以朝廷之事为重才是。」
李诵眷眷的道:「过几日若有空闲,定然再来拜访谢兄。」谢鉴道:「自当恭候。」将李诵送出园子去。
李诵坐了马车离去,经过灞桥时,偶然揭帘见有处jīng致玲珑的院子,不免多看了几眼。抬又见正有人往那院子去,正是钟侍郎家的公子。李诵素知他贪色粗陋的声名,便不愿再看,放下了帘子,自倚在软垫上养神。
自入了大暑,天气越发酷热难当。绿翘不知狐狸耐不耐热,日日熬了绿豆粥,掺些冰珠送来令狐青这里。一日晌午,绿翘照旧送了粥饭来,令狐青也一般的饮几口绿豆汤便搁下了,点心也只吃了半块。便起身去坐在窗边的桌前。
绿翘看他恹恹的无qíng无绪,柔声道:「公子爷晚间要过来看你,你这个样子,他一定心疼得很。再多吃些吧。」
令狐青如同没听见一般,只是伏在花梨书桌上看着自己手指,额发散下来遮在他水光潋滟的眼睛上,一片柔润的黑。绿翘顺着他的眼光去看他细细的半透明一般的手指,只觉他自来了此处,似是连手指都瘦了几圈,心里止不住怜惜。刚张了张口,又知他一定不肯听自己劝告,只得低头收拾了碗碟去了。
刚出了院门,门前的老垂柳后忽然伸出一只手,将绿翘拉了过去,绿翘一惊不小,正要喊叫时,便觉一只手按在自己口上,忽听钟观宪的声音嬉笑道:「绿翘姐姐,是我。姐姐无事在这里做什么,里面有什么好玩的物事,也带我瞧瞧去。」
绿翘曾得过南齐云吩咐,决不许外人知道他藏了那小狐狸在这里,哪里敢让观宪进去,急道:「哪有什么好玩的,是我自己在这里偷偷懒。表少爷还是忙正事去吧,不去见见公子爷么,公子爷昨个儿还提起您来着。」嘴里说着,身子已挡了门前。
钟观宪见她qíng急,心中不由起疑,口中道:「好姐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别瞒着我。」伸手将绿翘拨开了,一头便往院里去。这院子虽有南府的两个家丁守着,却都是识得钟观宪的,哪里敢拦,已是被他推开院门,直往房中去了。
绿翘见他进了房去,心中大急,顿了顿是,忙跟了上去。便听钟观宪在房内大笑道:「我只道柳下惠比起表哥来也要输三分,谁知他竟也被这小狐妖迷昏了头,瞒天过海的将他藏在这里!」
绿翘急道:「你快走,你快走!」
钟观宪转了转眼珠,嬉皮笑脸的道:「绿翘姐姐,你若肯让我得他一次,我便是给人打烂了,也决不将这事说出去。姐姐只当什么都不知道,我也当作什么都没瞧见过。」
绿翘想也不想的恼道:「表少爷太也拿人不当人。」
钟观宪笑道:「他原本就不是人。」
绿翘辩不过他,也不愿再同他辩,硬硬的道:「表少爷既有这心,就请同公子说去,奴婢是做下人的,作不了这个主。」
钟观宪对南齐云颇有几分忌惮,绿翘如此说,他也不敢硬来,恼恨道:「不知好歹的小蹄子,我好心替你遮掩,你不领qíng就罢了,狠霸霸还有半分礼数规矩吗?看表哥知道,如何慢慢整治你。你道表哥对他多长久吗?舅舅不几日便要回京,表哥怎敢再留着他,早晚也是落在我手里——我可走了,别哭着求我回来。」
绿翘嘴硬道:「表少爷慢走。」
钟观宪恨恨的摔门去了。傍晚时分,南齐云果然来了。他一进来,绿翘便退了出去。南齐也未注意她的异状,只是望着令狐青笑了一笑,柔声道:「青儿,几日没来看你,过得还好吗?」
令狐青趴在桌上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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