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绵涯满脸堆笑,「我听村里学馆的教书先生说,这是西琴的人传过来的,好像是鸣王说过的话,总之是句好话。」
小官愣了一愣。
鸣王一直是西雷百姓爱戴拥护,津津乐道的大人物,坊间关于他的传闻不绝于耳,甚至曾有无赖之徒,弄了许多怪话抄成小册子,谎称是鸣王所言,卖人骗钱,当年竟是风靡过一时,他家老婆居然也买了一本回来。
这人见花爱什么的,也不知道在不在小册子里。
「你这种蠢东西,也知道鸣王说过的话……」才说到一半,他想起当下西雷局势已经今非昔比,心中蓦地一惧,忙看看左右。
幸亏附近的民夫都在淌汗低头gān活,没人注意这个角落发生的事qíng。
小官的脸沉下来,低喝着训斥,「大胆无知的贱民,凤鸣这jian臣怂恿叛国贼容……咳……叛国贼容恬,动摇我西雷国本,是我全西雷的敌人,咳咳咳……」
这些都是宫廷里发下的训令,新大王下了严令,各地官员,无论官职大小,职位高低,都必须熟读熟背,务要分清敌我。
可怜这些小官小员,从前把容恬视若神明,鸣王形象也是光芒万丈,满口都是赞叹仰慕之词,现在忽然要把他们当不共戴天的最大敌人,开口闭口都要表达出无比迫切把这两人鞭尸的心qíng,一时间哪里拗得过来?
有的官员并非敢于为已经失去王位的旧大王说话,但旧习惯还在,偶尔提及容恬凤鸣,都会语带尊敬,这就大大触了新大王的霉头。
近几个月,已有不少犯了这种错误的官吏被新大王宠信的勤王军告发,落得身首异地的凄凉下场。
所以这小官一听见「鸣王」,立即万分紧张,为表明自己不想被杀头的立场,马上结结巴巴地颂背了一段训令,但骂旧大王和鸣王的心理压力真是太大了,短短一段话,咳嗽不断,忽然又发现跪在脚下的绵涯嘴角隐隐一翘,似乎在窃笑。
小官气急败坏,「找死!」
举起手上皮鞭,刷地挥下。
绵涯没有躲闪,身子不动声色地一侧,恰好护住了苏锦超,鞭子落在他右臂和前胸上。
鞭子破风之声,一下下无qíng响起,绵涯早已破烂的衣裳上又多开了几道口子。
苏锦超嘴鼻都被牢牢捂住,满鼻的尘灰臭味,想起这些污秽不堪的泥正和自己神圣娇贵的双唇做亲密接触,气得在肚里大骂绵涯混账!就只为了这个,将来等自己恢复苏家公子的身份时,也要狠狠痛揍他一顿!
抽到这只猪满地打滚!亲手抽!
正在脑海里想象绵涯被自己抽成滚地葫芦,抱着自己大腿苦苦求饶的场面,脸颊上忽然一热。
不是他兴奋到脸红,而是什么热热的东西不经意溅到了脸上。
苏锦超下意识用手一抹,眼睛往袖口上一瞟,艰难地在乌黑肮脏的布料上,分辨出上面一点殷红,心里蓦地一紧。
血!
鞭子没有抽到身上,那飞溅的血当然不是他的。
苏锦超扭头,鼻子正撞上绵涯的鼻尖。
从出生的那一天就被无数侍女温柔、小心翼翼伺候的苏公子,对疼痛向来格外敏感。大概是近期的经历锻炼了他,此时他对鼻尖的痛竟只是皱皱眉就过去了,反而离他近得不能再近的绵涯,忽然张开嘴,露出洁白漂亮的牙齿,然后双唇拢起,往他撞痛的鼻尖上呵了一口气。
但绵涯始终是绵涯,即使做着呵护的动作,眉角还是斜斜吊起,写满傲慢的促狭。
苏锦超被他一呵,微有感动,再一看他欠揍的表qíng,感动顿时烟消云散,而同一时间,视野中的天空呼地刮来一道黑影。
凝结成bào戾的攻击,抽在绵涯故意横出挡住头脸,也挡住苏锦超的右臂上。
刷!
苏锦超心脏猛地一跳,仿佛这鞭子抽在心上,恍惚中倒说不出有多心疼,只是一股无缘无故的bào怒。
本公子还没抽到的人,轮得到你抽?!
苏锦超的眼睛在被骂贱民时,已经现了红丝,现在听着破风声,看着绵涯斑斑驳驳,好像红渔网似的鞭痕,一双大眼顿时bī成了血红色,企图挣脱绵涯的控制,从石堆的角落里bào跳起来。
凭什么挨打?
我们吃得比你们少,做得比你们多!
你们在凉棚下喝凉水,我们晒太阳,流热汗,手掌脚底都是水泡,扛着重石头,不留神摔下墙头就断手断脚,有时候还会丢了命,只为了你们要完成筑墙的任务,只为了你们能对上头jiāo差!
凭什么还要挨打?!
何况这男人,喂过我食物,看过我身体,咬过我屁股,亲过我嘴唇——只有我苏锦超能打!
不许打!
给我住手!
住!手!!!
「住手!」一声充满威严的喝声,终于响起。
能叫出这一声的,当然不是苏锦超,虽然他千万般想喊,无奈绵涯犀利地发现了他的企图,把他的嘴巴捂得更紧了三分,还恶狠狠瞪他。
一个男人走过来,很快地把他们几人用目光不在意地扫了一扫,蹙眉问那小官,「你这是gān什么?」
小官并不认识此人,但他当了十来年官员,自然练就了一点眼力,看那男人神色从容,而且身上穿的袍子虽然是不起眼的灰色,却隐约是丝质的。西雷丝绸品非常昂贵,远非他这样的寻常官吏可以买得起,可见这忽然出现的男人,一定非富则贵。
小官忙把鞭子收了,欠欠腰说,「这两个贱民,偷懒不gān活,我教训他们一下。」
关于前面说的那些鸣王怪话的事,他当然不会愚蠢地说出来。
倒不是为了保护那两个没有任何价值的贱民,而是在西雷现在风声鹤唳的官场中,任何有脑子的官员,都会尽量避免提及鸣王这种会惹来严重麻烦的字眼。
「民夫偷懒,罚他们多做一点事不就完了。你把他们打伤了,岂不是更耽误修筑?」男人并不如何盛气凌人,但从话里显然可以感觉出来,他的地位在小官之上。
「是是,您说的对。这位大人,」小官呵了呵腰,赔笑道,「请问您是……」
「书郡文书许郎深,今天奉郡大人之命,过来看看书谷城的城墙修建。」
书郡比书谷城要高一级,书郡里的文书官员,官儿确实是比这书谷城监督城墙赶工的小官要大了。
小官脸上更是恭敬几分,「原来是许大人,怠慢了。许大人从郡城过来一路辛苦,不如到凉棚里纳凉休息,我处理好这边就……」
「免了。郡大人要我过来,是希望加快修筑速度的,要你费心招待,不是反而耽搁了吗?」不等那小官再说,男人又问,「这里可有什么治疗鞭伤的糙药?」
小官一怔,明白过来,瞥了角落里缩成一团的两人,笑道,「大人,这些贱民皮厚ròu粗,别说几鞭子,就是上百鞭子,恐怕也抽不死。请大人放心,我这就叫他们滚起来,立即去gān活。」
许郎深脸上掠过不喜之色,沉声说,「糊涂。打了两个民夫事小,但他们这难看凄惨的样子,让其他民夫看见,会有什么后果?最近郡中颇有谣言,说官府为按时建好城墙,派bào徒到处抓良民充苦役……你不用摇头叹气,我知道,这不是你们gān的,都是勤王军gān的。但百姓知道什么勤王不勤王,反正都算在官府头上。」
顿了顿。
「所以现在做事,必须处处小心,」目光更具压迫xing,问那小官,「要是因你的不谨慎,引发民夫抗议,成伙的怠工,延误大王jiāo代的事,你一颗脑袋能抵消罪过?」
这么一顶大帽子砸下来,小官瘦细的脖子差点砸到骨折,哪里还敢和对方争论,小jī啄米似的点头,「大人说的在理,是小的想岔了,小的立即就去找治鞭伤的糙药!」
转头对绵涯他们瞪了一眼,「便宜你们两个贱民了。」
就跑去找糙药了。
那位许郎深大人,刚才只是朝着绵涯处扫一眼,就只管教训小官去了,此刻小官已走,他才再度把目光放回到绵涯身上,默然了片刻,不带qíng绪地说,「难道还想我扶你?起来吧。」
苏锦超赶紧把绵涯扶起来。
绵涯受的是皮ròu外伤,并无大碍,就是流血的伤痕恐怖了点,偏偏苏锦超对这种流血场面很惊悚,无比坚持地把绵涯当残废一样,认真搀到了不那么热的城墙yīn影下,挑了一块平坦的大石头,用自己的袖子擦了三四遍,然后紧张兮兮地命令绵涯坐在大石头上休息,一边频频张望,「那臭官,找糙药找到哪里去了?」
许郎深不知为何没有走,反而在这热火朝天的建筑工地上闲逛一般,也逛到了这片极少人注意的城墙yīn影下。
绵涯坐在石头上,背挨着脏脏的石墙,忽然发出一声痛楚的呻吟。
「怎么了?怎么了?」苏锦超差点吓得蹦起来。
「没什么,就是想喝水。」
「混蛋!口渴你说就行了,哼哼什么?」苏锦超松了一口气,忍着想赏这吊儿郎当的家伙一耳光的冲动,「给本公子老实坐着,我去找水。」
朝着木楼梯那头专门放水桶的地方跑去了。
苏锦超的背影在视野中变小,绵涯才瞄了那个沉默的男人一眼,冷冷道,「我以为你已经死在了同国。既然还活着,为什么不和我们联系?」
「遇上了意外。」
「什么意外?」绵涯语气罕见的严肃。
他并不是以朋友和兄弟的身份发问,而是以西雷王手下qíng报的头目的身份,在审问这个被派出去报信,结果彻底失踪了的西雷侍卫。
自称书郡文书官员的许郎深,同时也是昔日鸣王身边侍卫之一的长怀,面对绵涯的责问,脸上露出一丝不愿回忆的尴尬,还有深深的愧疚。
「那一晚,我奉鸣王的命令,回西雷向大王求救,在同泽城外,受到萧家派来的一个jīng锐小组的追杀。」
绵涯作为qíng报老手,对同国当晚的变乱,事后有做过资料整理,也知道了萧家内部曾经有人想gān掉凤鸣的事。
他略一思索,便问,「洛甯还是洛芊芊?」
「洛芊芊。」长怀说,「当时我知道,如果不gān掉这个缠上我的小组,我将无法完成鸣王jiāo付的任务,所以我一边逃过他们设下的种种陷阱,一边采取反狙杀行动,最后这小组大多数人死在我手里,但我也深受重伤,失去所有战斗力。就在这时,有人救了我,正是他告诉我,萧家这个小组是洛芊芊派来的。」
绵涯打量着身着丝袍的长怀,总觉得这一同接受过大王亲自调教的兄弟,有点和从前不同,沉吟着问,「这个人,你的救命恩人。你相信他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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