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明显是威胁了。
谢云定定望了宇文虎一眼,所有人都以为他接下来会说什么。
然而紧接着,他转过头,漫不经心对马鑫道:
“对了,叫人去把后院地道炸平。锻剑庄少庄主和他夫人的尸身都在里面,不用另外挖掘,权当合葬了。”
“……”宇文虎登时脸色铁青,头也不回拂袖而去。
禁卫牵来一匹通体雪白、一丝杂毛不见的jīng悍神骏,谢云翻身上马,居高临下望向不远处已经完全坍塌的废墟。
仅仅一天之前,那还是锻剑庄清雅幽深风景秀美的后山别院,谁曾想一夜之间家破人亡,煊赫堂皇,转瞬成空。
谢云收回目光,说:“走吧。”
训练有素的手下立刻上马,这时边上突然传来一声:“等等!”
众人纷纷回头,只见单超站在原地,目光紧盯着谢云,好半天才缓缓道:“你……你不打算说点什么吗?”
谢云问:“什么?”
单超突然发现这一刻的场景极其荒诞,荒诞中甚至显出一丝可笑,然而他却完全笑不出来。
“……你现在不想杀我了?”半晌他才挤出一句。
谢云上下打量他,问:“杀你gān什么,你有被杀的价值吗?”
若非自己就是当事人,也许单超都会忍不住大笑给这绝妙的回答赞一声好——然而周围没有人笑,甚至没人有表qíng,只有马匹偶尔喷个响鼻,用蹄子踏一踏土,除此之外完全沉寂。
单超终于艰涩地开了口:
“既然这一切都是早安排好的,为什么你要把我卷进来?”
“为什么隐瞒身份,为什么让我进锻剑庄,为何要煞费苦心让我亲眼看到、亲身经历这一切?”
谢云骑在马上俯视单超,倏而浮现出一丝饶有兴味般的神色。
“还记得那天深夜在中正大街上,我跟你说的话吗?”
“……”
“这世上不存在轻易就能得来的东西,没有至高的地位和至尊的权力,出世之人想从尘世中求得答案是不可能的——况且对我来说你是弱者,人微言轻、命同蝼蚁。傅文杰尚且知道要报仇就得豁得出去,你却只会用跪着的姿态向我乞求所谓的回答。”
谢云略微俯下身,对单超微笑道:“我不跟弱者说话,现在的你在我眼里比傅文杰,甚至比宇文虎还要弱。”
“……”单超慢慢咬紧了牙关。
“给他留一匹马。”谢云随意吩咐马鑫:“天大地大,随他去吧——我们走。”
禁卫军策马而行,从单超身侧奔驰而过,在马蹄轰响声中很快向山下去了。
偌大的后山别院转瞬间就空无一人,唯剩废墟中尘烟缓缓落地。清晨的阳光穿过山林,映照着满地废墟,焦黑的房梁和瓦砾中升起了徐徐而上的青烟。
单超目光投向不远处。
树林边真的有一匹马,油黑如电四蹄雪白,不耐烦地刨着土地,赫然就是他逃出长安南下时,和谢云共骑的那一匹!
——“天大地大,随他去吧……”
单超耳边又想起谢云最后的话,突然间似乎从那八个字里悟出了什么,瞳孔微微缩紧。
地平线上长安方向,外郭千里,巍峨皇城。八水环绕十二城门,大明宫正沐浴在淡金色的晨曦中,泛出旭日东升般连绵耀眼的红光。
单超纵身上马,极目远眺。
半晌他终于深吸一口气,悍然打马:“——驾!”
乌云踏雪风驰电掣,穿过重重山林和溪水,在神州大地上逐日前行,载着单超向帝国权力的巅峰飞驰而去。
·
——第一卷完——
第19章 华清池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
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
深秋清晨第一缕天光越过长安城外高高的明德门,铺在朱雀大街宽阔方正的青砖上, 映出一层蒙蒙白霜。
马蹄轻缓穿过薄雾, 渐渐由远而近,映出马匹上男子挺拔的身影。
他年岁约莫二十左右, 肤色微深,轮廓坚挺, 眉眼形态锋利明亮。时下汉人男子很少有他这么挺直的鼻梁,加之嘴唇总习惯xing微微抿紧,令他侧脸线条虽然英俊, 却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肃利。
北方深秋清晨寒冷, 他只穿着一件粗布僧衣,似乎全然不觉料峭。薄薄的黑色衣料下肩膀、手臂、背部jīng壮,随着马匹颠簸, 微微凸起紧绷的肌ròu线条。
一把长剑被严严实实裹在灰白布条中,斜绑在他背上。
——尽管布条因为长途奔波已经开裂褪色,显得破旧又毫不起眼,明眼人却能看出长剑周围隐然缭绕的剑气,如同暗夜之中荧荧青光,散发着凛然寒意。
马蹄声骤停,男子抬起头。
朱红大门琉璃檐枋,牌匾上漆金大字透过雾气,清晰可见。
——谢府。
男子翻身下马,在台阶下站了片刻,背影如黑色岩石般苍劲沉默。
直到乌云踏雪终于耐不住xing子地打了个响鼻,用嘴顶了顶他后肩,男子才长长地出了口气,举步上前扣了扣门环。
少顷侧门吱呀出声,门房探出头来,恭恭敬敬揖了揖手:“这位爷是……”
“在下求见此间主人,烦请通报。”
门房上下打量了男子一眼,见他通身落拓却形容悍利,便也不说什么,只笑问:“敢问您尊姓大名,可有拜帖?”
男子略一迟疑。
随即他缓缓解下背后长剑递给门房,沉声说:“这就是我的拜帖……”
顿了顿他又道:“在下免贵姓单,单名超。”
门房满心疑虑,但也没表现出来,欠了欠身便掉头去了。片刻后侧门再度打开,这次出来的却是个约莫二十多岁绯红纱裙的侍女。
单超微微诧异,只听侍女从容道:“郎君请随我来。”
这是单超第二次踏进谢府。
讽刺的是,这长安城中炙手可热数一数二、每日访客无数车马云集、官阶稍小些都yù窥其门而不得入的谢府,单超一介布衣平民,却两次都是从朱红正门中进来的。
这时天色还太早了,花园中空气寒冷清新,小径上青苔白霜湿滑;抄手游廊两侧劲竹苍翠,廊下青玉盆中开满了大朵大朵的各色jú花。那侍女身姿极为优美,却只默然不语在前面带路,穿过一道垂花帘一道月亮门,远处淅淅沥沥的鸟鸣中,终于传来了温水汩汩而过的从声音。
单超打量周围,发现这竟然是谢府内院。
侍女蓦然站住脚步,福了福身:
“统领,单郎人带来了。”
单超愕然顿住。
只见前方花园中用白玉砌了一方温泉,此刻袅袅冒着热气,而谢云正背对他坐在里面!
“嗯,”谢云随口道,声音带着慵懒的沙哑:“上茶。”
侍女一声不吭去了,单超身体僵硬地站在了原地。
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谢云靠在温泉边,长发随便绑成一束垂在外面,水面上只露出一截削瘦结实的肩膀。清晨天光昏暗,看不出后肩那片皮肤和汉白玉池壁哪个更晶莹,单超仓促移开了视线。
“来gān什么?”谢云懒洋洋问。
“……”单超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半晌沙哑道:
“我想既然天大地大,随便我去,那长安谢府自然也是能来的,所以……”
谢云却打断了他,“你也能回漠北。”
单超脑子里有些混乱,目光无所适从,甚至连舌根都感到略微发麻。
这感觉实在是太怪异了。
他不引人注目地咬了下舌尖,铁锈味弥漫开来的同时,刺痛终于让整个人神智都清醒了过来。
“我一路从江南北上,入郭出城不需文书便能放行,沿途时时有人接应,夜晚投宿时甚至有人喂马。荒郊野外偶尔走错路,还能看见禁卫军留下的马蹄和路标,红绳系在树上指向官道,顺着它直接就能来到长安外郭城前……”
单超顿了顿,沉声道:“所以我想,应该是有人希望我来京城的。”
谢云终于笑起来,转过头嘲笑般望向单超,热气蒸腾中他肤色几乎透明,而眼睫却因为挂满了细小水珠的缘故显得格外深黑:“自作多qíng。你去长江投水或去漠北上吊也没人会拦着你。”
环佩叮当作响,刚才那绯红衣裙的侍女领着几个小丫鬟,捧着茶水点心和金盘浴巾等物过来了。
那点心根本认不出名目来,只见每三个摆在一盘,粉白晶莹青瓷玉碗,jīng致得犹如花瓣,乍看之下都认不出是吃的。茶水倒是翠绿可人又清冽甘醇,单超正觉口gān舌燥,连喝了两三碗才止住,抬眼一看只见谢云已经从浴池里出来了,正将宽大柔软的白布衣袍唰然披上,随手把浴巾丢给侍女。
“一路上有什么感想?”谢云问。
单超从他的背影上移开目光,盯着茶碗底下鲜绿润泽的嫩叶:“……想了很多,但主要只想通了一件事。”
“哦?”
“那天在慈恩寺中……”
边上大侍女挥了挥手,将小丫鬟们遣散了下去。
“……刘阁老府上祖传雪莲花并非虚言,确实是有的,只是被盗走了。而第二天有毒的酸果汤共有三个人喝,你跟太子都毒xing发作,只有我没事,并不是因为我喝得最少。”
单超缓缓道:“——乃是因为刘阁老府上那朵雪莲花,是被我吃了的缘故。”
温泉边的小榭里有张榻,侍女铺上白狐裘作垫,谢云看都没看单超:“哦,你上哪儿吃的?”
“头天深夜中正大街,你给了我一碗热茶,想必雪莲花就溶在水里吧。至于什么金燕楼的头牌花魁,根本就是你……”
“人想得多活不长。”谢云打断了他:“有空惦记花魁,不如琢磨点有用的东西。”
这简直qiáng词夺理,完全只是不想听单超下面问为什么。单超嘴角微微一扯,从善如流道:“是,我没想花魁,想的是师父你——”
“……想我什么?”
这次终于轮到谢云意外了。单超眯起眼睛,潇洒地举了举手中的玉杯:“我在想,师父你金堂白马、安享风流,那当年在漠北苦寒之地一待数年,其实心里也煎熬得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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