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皇城!繁华富丽,游人如织!
藏着满腔少女怀chūn的小心思,憋闷了大半个月的莎达丽公主终于被成功转移注意力,看着四方馆每天进进出出的新鲜玩意直了眼,闹着要出门去逛街。于阗王却知道外国使节觐见前不好乱跑,尤其莎达丽可能是要和亲的,万一惹出什么麻烦来不好收场,便不肯答应。
无奈小公主已经被她父王宠坏了,软硬兼施磨了两天,于阗王终于无奈松了口,说:“也不是不行……但定要单将军同意带人跟着你,否则你一步都不能出这道大门!”
自从使团入京,单超就一天比一天沉默,眉心总是无意识紧锁着,似乎心里沉甸甸压着许多难以出口的事qíng。尤其入住四方馆后,他就一直闭门不出,仿佛把自己关在囚牢中等待审判的犯人。
莎达丽跑去求他出门,却果不其然,被他以事务繁忙为由拒绝了数次。满心想出去游玩的莎达丽大闹使团,她父王被闹得实在无法,只得带上厚礼亲自登门拜访定远将军,单超终于勉qiáng答应了于阗王的请求。
莎达丽终于得偿所愿,简直开心不已,雀跃回房去描画了黑葡萄般水灵灵的眼、红宝石般柔嫩嫩的唇,特意换了身玫红金银双刺绣的束腰锦缎衣裙,青chūn娇美又热烈奔放,犹如一枝盛放在枝头的芍药花。
但单超负剑出来,只瞥了满怀期待的公主一眼,便波澜不惊移开了目光:“走吧。”
莎达丽:“……”
公主一拧身,赌气般走在前面,径直穿过四方馆庭院,头也不回走下了曲折迂回的抄手游廊。
谁料游廊尽头拐弯处有台阶,莎达丽注意力光在自己身后了,完全没注意到,刚拐过弯就一声:“——哎哟!”
莎达丽的小羊皮靴一打滑,身体当即失衡,直向台阶下摔去!
刹那间莎达丽脑子里唯一的念头是:这下肯定会摔得很惨。但她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电光石火间手臂一紧,被人当空稳稳扶住了。
“啊!”
莎达丽踉跄顿住,整个人惊魂未定,还没完全站稳就触电般转过头。
——顺着自己被抓住的手臂,她看见了一只骨节分明、修长优美的手,继而视线向上,是一张让她瞬间不知该如何形容的面容。
真好看,她想。
与单将军的刚硬悍利不同,这个人的五官有种因为完美到极致,而令人心生畏惧的冷淡。修身锦袍让他从肩膀、腰背到长腿都显出一种凛冽的挺拔,衣料洁白质地jīng良,是西域罕见的珍贵料子,但那锦缎光泽却不及面容雪白的百分之一。
看着他侧颈淡青色的血脉,莎达丽甚至生出了“这个人的皮肤是透明的吧”这样的念头。
莎达丽吞了口唾沫,脑子里乱嗡嗡的,还没反应过来该怎么办,就只见那人浓密眼睫下目光流转,居高临下地向自己瞥来。
“……”
莎达丽以为那个杀人如麻还严肃冷酷的单将军已经够可怕了,此刻才突然有种颤栗和陌生的恐惧,从心底油然而起。
紧接着她眼角余光瞥见了什么。
——那人身后毕恭毕敬站着几个官吏,是鸿胪寺官员。
“谢……”她喘息着小声说:“谢、谢谢……”
那人收回目光,随手放开了她的胳膊。
莎达丽踉跄一下站稳,求助地回头望去——随即她看见了单超。
单超站在门廊下,看起来有点奇怪。
尽管他脸上还是没什么表qíng,眉峰微锁,薄唇紧紧抿着,站姿挺拔犹如绷紧了的弓弦;但莎达丽就是觉得他身上有什么东西很古怪,很不同寻常。
突然间她明白了,是眼神。
她从没见过这位单将军,用此刻这样的眼神,去紧紧地盯着一个人。
第64章 忠武
四方馆,前院正堂。
谁也没想到天后的圣旨会在这么毫无预兆的qíng况下降临。于阗使团上下齐聚,所有人跪伏在正堂的莲纹镀银青石砖地上,只听鸿胪寺官员手捧明huáng圣旨, 骈四俪六念完了一段大意是天皇龙体欠佳、天后代为掌政、表彰于阗归顺天朝的忠心、允许他们择日觐见的长文。
所有于阗酋领跪地长叩, 只有国王伏闍雄和公主莎达丽以西域礼节躬身,行了大礼。
莎达丽直起身, 余光瞥见了那个叫谢云的禁军统领。
他正坐在东首一把黑胡杨木雕莲花纹的扶手椅上,侧身慢慢研磨茶碗, 那一低头的姿态极其优雅,仿佛坐在画中一样。
但不知为何,他身上就是有种冰冷的, 使人望而却步的东西。
莎达丽想起大巫在每个祭日燃烧的糙药和烟雾蒸腾中壁画上的魔鬼, 那么狰狞可怖,让人不由生畏。她谨慎小心地收回了目光,心想原来极度的美到了一定程度, 便会扭曲成和极度丑恶一样的东西,都令人从心底里生出深深的瑟缩和畏惧。
“钦此——!”
官员拖长音调,结束了大篇圣旨,赶紧上前亲手扶起了单超:“真是难为定远将军了,这一路来风尘仆仆,怕是辛苦得很吧?”
单超嘴角挑了挑,那是个几乎看不出任何愉快的笑容:“无妨。”
“定远将军多年驻守西北,实在是劳苦功劳,令人佩服!将军在安西四镇的赫赫威名早已传回了京城,二圣都极为嘉奖,天后还特意下令要对将军多加抚恤……”
鸿胪寺官员一贯消息灵敏,一定是早就打探到了天后要重重提拔这个年轻将领的消息,不然不会做出如此急迫谄媚的姿态。
但单超轻轻抬手,制止了来使:
“末将千里而来,还未复命,不敢当使君赞誉。”
官员骤然想起这一茬,登时语塞,却见单超转身走向东首,众目睽睽之下站定在谢云面前,从怀中取出了一卷由金丝缠绕的羊皮纸轴。
那是两个月前从长安传向西北,令单超护送于阗使团上京的圣旨。
单超单膝跪地,腰板挺直,犹如岩石般沉稳镇定,那是军人一丝不苟的风度和礼节:“末将奉旨护送于阗国王及使臣上京,历时两月,如今平安抵达,幸不rǔ使命。”
“这是当初的圣旨,请查阅收回,末将告辞!”
说罢他微微低下头,双手高举,将圣旨奉了上去。
谢云喝了口茶,轻轻把瓷碗放回桌面上,这才像是终于分了一点点注意力给外界似的,抬起眼皮瞥了单超一眼。
正堂中鸦雀无声,人人屏声静气,单超的目光垂直落在地砖jīng美的镀银花纹上。
谢云终于开口问出了八年来的第一句话:
“你告辞上哪儿去?”
“……”单超低哑道:“回塔里木,安西都护府。”
“我叫你走了么?”
透过脊背上薄薄的衣料,可以看见单超因为肌ròu绷紧而突显出的线条。
谢云从他手中抽出圣旨,起身走向正堂外,只在擦身而过时轻描淡写丢了一句话,那是说给单超听的:“给我在这呆着。没我的吩咐,什么地方都不准去。”
他跨过门槛,一丝目光都没有施舍给任何其他人,身影消失在了长安深冬灿烂的阳光之下。
只见单超维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好像在qiáng行压抑着什么似的肩膀微微起伏,片刻后忽然起身,在于阗使团诧异的目光中,大步流星追了出去!
四方馆通向帽儿胡同,往外便是车水马龙的朱雀大街。单超一手撑住游廊扶栏,gān净利落旋身落地,视线越过高高的朱红门槛,望见了敞开的正门外。
——不远处胡同口静候着一辆马车,谢云背对着他走向车门,一个柔弱俏丽、鹅huáng衣裙的年轻女子正迎上来,挽住了他的手。
单超的脚步顿住了。
那女子笑意盈盈,目光与单超隔空一碰,继而浑然无事般挪了开去。
谢云没有回头,一步跨上车门,随即马车缓缓驶向了繁华热闹的长安城。
·
马车粼粼,车厢里点着轻淡的安神香。
杨妙容放下车帘,笑问:“你当年奉命流放漠北,就是为了去照顾他?”
谢云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嗯”了一声。
“从面相看倒是个好命格,只是他那样的身世,日后要么贵不可言,要么死无葬身之地,除此之外再没第三条路可走了——唔,这两种可能xing都大得很。”
谢云开口道:“我不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的。”
杨妙容只是随便说说而已,没想到谢云会蹦出这么一句,当即就愣住了。随即她心念电转,想到了另一个方面:“因为他注定跟天后站在同一边?”
“……”
“谢云,”杨妙容伸出柔荑,按住了谢云搁在膝盖上的手背:“你已经为天后做太多事了,差不多到这就为止了罢。人的yù望都是一步步膨胀的,她的野心明显越来越大,宫中局势也明显越来越危险,这样下去我怕你……将来有一天……”
谢云蓦然睁开眼睛,语气中带着明显的警告:“妙容。”
两人对视片刻,杨妙容胸膛随着喘息微微起伏,半晌终于皱眉道:“谢云!”
“天后现在全面掌权,陛下几次意图禅位给太子,都被她指使党羽一力阻止了——她想要那把椅子,我不信你到今天还看不出来!”
谢云不答,杨妙容深吸一口气,声音低哑而恳切:“我能力有限,看不见未来太多具体的东西。但你相信我,天后最终的命格必然是以皇后礼下葬,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吗?”
“她所有的图谋都破灭了!你为她拼上的一切都注定了会失败啊!”
“所以呢?”谢云盯着她反问。
杨妙容被他不带任何qíng绪的语气激得一堵,“……你……即便知道没用,还要这样心甘qíng愿被她所驱使?”
谢云说:“你不了解。”
“我如何不了解?就因为你小时候落在尹开阳那头玄武手里,她偷偷帮过你一点儿忙——但这都二十多年了,你被利用得还不够彻底,还不够还上她所有的恩qíng么?”
谢云的手从杨妙容掌中轻轻抽了出来,向后靠在石青色织金蟒靠枕上,有点疲惫地摇了摇头:“我不该让你整天乱跑的,你太肆无忌惮了,这样会很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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