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她发足狂奔,轻车熟路穿过长乐宫错综复杂的门廊,从后门绕过数架大理石屏风后跨进正殿,偷偷隐藏在帷幕后,小声道:“姐姐!”
帷幕前正是觥筹jiāo错的筵席,首座上皇帝还没驾到。武后身侧的心腹宫女觅声回过头,露出了诧异的神色,紧接着起身悄悄走了过来。
“你上哪儿玩去了?天后刚才还问……”
“我在梅园里看见了太子,”小宫女面色青白,哆哆嗦嗦道:“我看见了太子和……和谢统领家的那个杨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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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驾到——!”
长乐宫中人人起身伏地,只见宫门大开、仪仗四起,皇帝在宫娥的搀扶下进殿入座,环顾周围一圈,笑道:“各位爱卿都起来罢!”
宫人立刻扶起于阗国王及公主一行人,继而鸿胪寺卿上前奏对,从于阗使者手中接过厚厚一本烫金的进贡礼单,由宦官递给圣上;圣上龙心大悦,降下赏赐,于阗王再率领子弟酋领等人三拜九叩,跪地谢恩。
坐席下,杨妙容悄悄斜觑了身侧的谢云一眼,轻声问:“你上哪儿去了?”
谢云比杨妙容回来得还迟一步,似乎面色不怎么好,只摇头不语。
大概是外面非常冷的缘故,谢云脸颊显出一种极度的透明,隐约还有点发青。但他嘴唇却有些不正常的血色,在冰雪一般凛冽森白的面颊上,甚至有点秾艳的意思。
杨妙容盯着看了一会儿,正疑心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却见谢云敏感地一偏头,回避了她的打量。
杨妙容顿生疑窦:“你……”
突然她的声音顿住了,顺着视线余光望去。
不远处天后手侧,单超正静静盯着她。
他们都说这个驻守西北八年的悍将冷酷无qíng、杀人如麻,但此刻杨妙容却无法从他身上找到一丝凶狠的气息,相反还很平静。
只是那平静如同深水,内里暗流险峻,令人不由生出忌惮之意。
单超向她礼貌颔首,继而在自己面前斟满葡萄酒,遥遥一敬,抬头饮尽。
“快把小公主扶起来!”皇帝乐呵呵指使宫人,又十分开怀地转向于阗王:“你也太实在了,这一路上京辛苦,为何还把金尊玉贵的女儿带来?”
于阗王忙笑道:“陛下看在下的女儿如何呢?”
这个问题照例应该是由皇后来回答的,只需闭着眼睛抑扬顿挫地夸一番公主美貌、知书达理、贤良淑德……即可完美地把场面应付过去,在武后这么多年的皇后生涯中这样的场景也发生过很多次了。
然而这一次还没等武后开口,就只听皇帝道:“小公主不愧是西域的明珠,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武后一哽。
于阗王心内也有些不对,但众目睽睽之下没反应过来,就直接顺着原先的计划说了下去:“——实不相瞒陛下,我这次携女上京觐见,其实是想将我最珍爱的女儿留在天朝上国,以结永世秦晋之好……”
照理说接下来皇帝该夸夸太子,表示自己儿子配得上你女儿,一定会好好待她,再封个太子良娣之类的名分,以示对属国的重视和安抚。
然而皇帝没有这样做。
武后专权心狠,泰山封禅那一年回来直接毒杀了魏国夫人,从此后宫就很久不见青chūn佳人的踪影了。皇帝浑浊的目光在莎达丽公主身上逡巡了一圈,竟然颇觉欣慰,笑呵呵地问于阗王:“哦?永结秦晋之好,你想将小公主献给朕吗,伏闍雄?”
第67章 孝敬
于阗王愣了,莎达丽公主也愣了,娇美容颜瞬间惨白。
“是吗,”皇帝欣然问:“伏闍雄?”
于阗王虽然胖, 却是个思维和反应都很快的胖子, 短短瞬间的错愕后立刻心一横,高声道:“是的, 伟大的陛下!我愿将女儿敬献给您,以示于阗永世归顺大唐之心!”
皇帝朗声大笑, 上前亲手把于阗王扶了起来。
莎达丽泪水在眼眶里转,却硬忍住了没掉下来,细弱蚊蚋地唤了声阿爸。紧接着她回头望向单超, 烛火中一双眼眸灿如明珠, 泪水终于从柔嫩的脸颊上滚落。
单超波澜不惊地与她对视,然后收回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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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都近天命之年了,竟然还主动开口要芳龄二八的于阗公主, 真是……”
宫宴结束之后,群臣纷纷散去,谢云和杨妙容并肩穿过了广阔的长乐宫广场。
前面提着宫灯引路的侍女离得较远,加之风寒露重,并不能听清杨妙容的喟叹。谢云环顾周围没人,才道:“天后如今懒得对付小姑娘了,嫁给皇帝比嫁给我们那位太子幸运得多,你少说两句罢。”
杨妙容奇道:“当太子良娣有什么不好?”
她半天没等来回答,抬头一看,只见昏暗中谢云的脸色有点微妙。
“……哎,怎么不说了?”
“太子殿下身有弱疾,近年来每每咳血,圣上几次意yù禅位都是因为这个原因而不能行的。前两年圣上去东都,令太子在长安监国,结果所有大小政事全被jiāo给了东宫心腹戴至德、张文瓘,太子竟然完全不过问……”
杨妙容打断谢云:“你的意思是嫁给太子可能会当寡妇?”
“可能会……”谢云顿了顿,说:“守活寡。”
杨妙容的脸色登时十分古怪。
“太子妃裴氏嫁去东宫两年无所出,宫中便传言太子不能人事。圣上听后也生出了疑窦,前不久才赐给太子八名宫女,就是想看看传言是不是真的……”谢云收敛了话音。
“但即便太子身体不好,也比嫁皇帝好啊!”杨妙容唏嘘道:“皇帝的年纪跟于阗国王都差不多了,太子的弱疾能调养好,皇帝的年纪又不能时光倒流!”
谢云原本心事重重,听了这话也不由觉得好笑,顺手戳了戳她的头:“你也读过书,难道不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之内皆为王臣?九五至尊生杀予夺,想要什么人不是手到擒来,哪有反抗的余地?即便身份尊贵如属国公主,一旦面对皇命……”
他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话音登时一顿。
“我白感叹一句罢了,你这人说话怎么这样呢。”杨妙容笑道,不经意间回过头,突然诧异道:“你怎么了?”
只见谢云的脸色非常难看,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沉浸在某种思绪里,杨妙容又唤了他两声,他才骤然回过神。
“没什么,”谢云淡淡道,“想起来以后……一些事qíng。”
杨妙容认识谢云半年多,还从没见到他这样的神色,当即还忍不住要问一句时,突然前面引路的宫人脚步停了。
一个高大俊朗的身影站在路边,转过身来微笑道:“谢统领,杨姑娘。”
杨妙容猝然止步,只见月光下那散发着无形压迫感的,赫然是刚才在席上向她遥遥敬酒的单超!
谢云冷冷道:“你gān什么?”
杨妙容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觉得谢云全身肌ròu似乎都绷紧了,脊背甚至凸出了非常凛冽的线条。
如果这感觉没错的话,那应该是见到了深为忌惮的宿敌才会有的表现,然而单超却表现得彬彬有礼甚至很有风度:“回京后还没正式登门拜访,因此特来拜见,请师父和……未来的师娘恕罪。”
说着他竟然真的一俯身,行了个礼。
谢云没答言,单超也没起身。
周围鸦雀无声,空气似乎都凝结住了,令人连呼吸都困难。
杨妙容看看单超又看看谢云,感觉十分无措,半晌小心翼翼道:“忠武将军……不必如此多礼,快请起身吧。”
单超从善如流地直起身,那张英俊的面孔上竟然带着微微的笑容——他剑眉星目,神色冷硬时令人心生畏惧;但只要稍微有一点缓和,就显得非常有男xing魅力,让人很容易生出无限的好感来。
“夜深露重,我就不打扰了,请师父师娘回府路上小心。”
杨妙容目光微斜,谢云还是没有开口的意思,寒冰似的面颊纹丝不动。她只得颔首笑道:“外子多饮了两杯,就不留将军说话了……将军请先回吧。”
单超理解地点点头,欠身微笑而去。
“谢云?”杨妙容担忧地轻声道。
谢云肩并一松,沙哑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在夜色中凝聚成转瞬即逝的白雾。
“走吧,”他沙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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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长乐宫二层高台向下望去,清瘦俏丽的女子背影挽住了谢云的手,夜风拂起两人的衣裾,在一柄宫灯的引领下,缓缓穿过广场,隐没在了宫门外深沉的夜色中。
武后收回目光,只听身后心腹侍女颤抖着低声道:
“太子说:那相见恨晚四字,杨姑娘该不能否认了吧?杨姑娘就一副yù言又止的模样,像是有些伤心,两人站在梅园里相对无话……”
武后从鼻腔里冷冷地笑了一声。
侍女吓得不敢言语,只觉寒风直往自己脖颈里灌,令她骤然打了个寒颤,良久才听武后慢条斯理道:“谢云这眼光……也真是够呛。”
“谢、谢统领久居北衙,成天面对的都是男子,对女人看走眼了也是有的……”
“挑男人他的眼光也一般得很。”
侍女登时不敢说话了,只见武后淡淡地挥了挥手,吩咐道:“去把我妆奁下那个朱漆洒金雕凤凰的匣子拿来。”
侍女连忙应声,疾步去了。过了一会儿再登上高台,双手奉上那只jīng致绝伦的妆匣,武后不知在哪里按了一下,机括便弹出最底下的一个夹层。
那夹层中垫着丝绒,上面赫然放着一红一黑两个小拇指肚大的蜡丸。
“八年前谢云在奉高行宫养伤,明崇俨照料了他整整一个冬天。后来明崇俨回京,本宫召见他,问他以后到底打算效忠于谁,圣上、本宫还是四圣世族?他就将这两枚作用完全相反的丹药献了上来,以示他的忠心。”
武后取出那枚红色蜡丸,转手递给了侍女。
“原本是打算用来对付另一个人的……如今却不得不提前用了。”
侍女战战兢兢接过,只听武后道:“你拿去给内侍省huáng子源,让他jiāo给专门为东宫寝殿进献香料的宫人,他知道该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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