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qiáng压下内心的惊恐,躬身应了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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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禁军统领府。
昨夜回府已近三更,杨妙容十分困倦,就径自去睡了。第二天醒来听下人汇报,才知道谢云洗漱后又一个人在庭院中坐了大半夜,自斟自饮、沉默不语,直到很晚才歇下。
明明是不相gān的两件事,杨妙容脑海中却突然浮现出昨夜那个在月光下转身离去的男人,以及他临走前似乎十分温文有礼的微笑——她下意识摇了摇头,说:“知道了。”
紧接着她又思忖片刻,吩咐管事娘子:“去请个太医过府为谢统领把脉——不,就说是我身子不慡利,别说是来看谢统领的,也别惊动了旁人。”
管事娘子内心不由对这个未过门的夫人刮目相看,连忙应声退下。
此刻杨妙容还只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而已,结果她洗漱完,前去花厅用早膳,刚进门就迎来了今天的第一发晴天霹雳——
花厅里恭恭敬敬跪着一排下人,全是陌生面孔,看样子都不是谢府的。
这些下人动作整齐划一,所有人双手高举乌木描金捧盘,盘子里各色huáng金宝石、珍珠翡翠、玩器字画应有尽有,将原本就已经十分尊贵清雅的谢府花厅更映照得珠光宝气,简直耀得人睁不开眼。
杨妙容早已在谢府内库中见惯了珍宝,此刻也不禁目瞪口呆,满头雾水愣在了原地:“这是——”
管家正满面焦急地跟来人商量着什么,一见杨妙容,登时如同见到了救星,忙扑过来行礼:“杨姑娘!姑娘来得正好,隔壁忠武将军府上一大清早送过来这些东西,非要我们先挑,您说这简直是……”
大半年前,谢府中管事的贴身侍女锦心离府去了北衙,新提拔上来的管家就有些不老练,qíng急之下连话都说不明白。杨妙容颇感无奈,正想令他歇口气慢慢说,便只听身后传来一声疲惫的:“这是怎么回事?”
众人一回头,谢云正跨过门槛,长发随意在身侧一束,脸色有一点宿醉后的倦意。
刚才跟管家说话的那中年人眼前一亮,连忙上前深深施礼,神态极其恭敬:“请谢统领安!可算是见着您了!——小的是忠武将军府上二管事,鄙姓陈;今早鄙府承蒙天皇天后厚恩,接到了宫中赐下的诸多田地财物。将军看过后便说,自己行军打仗,如何用得上这许多家产?就令我们送来贵府请谢统领先挑,权当是弥补将军这些年远离长安,无法在您跟前伺候的缺憾——您看!”
陈二管家在众人悚然的目光中一转身,从身侧一名下人手上接过一个蒙着红绸布的捧盘,笑容满面掀开。
此起彼伏的抽气声暗暗响起,只见那捧盘中赫然是厚厚满堆文书,全是土地田契!
谢云没有发话,也没有动。
如果说昨晚他的脸色只是yīn晴不定的话,那么此刻就真的一丝晴都找不到了。他就像是一尊毫无瑕疵而又极度yīn郁的雕像,甚至连眉角眼梢的弧度,和长长覆盖下来的睫毛,都无法掩盖眼底令人畏惧的寒意。
“你们将军吩咐,”他从齿fèng间一字字缓慢而清晰地说,“让我先挑?”
陈二管家缩了缩脖子,胖脸上堆出了满面笑容:“是是是,没错儿!——将军说请随意挑拣,只要能稍微称您心意,即便全留在谢府也无妨,反正都是一样的!您请!”
第68章 鱼刺
谢云终于起身,顺着那长长一排捧盘走去。
御赐的财物基本都是一样一盘,单超估计考虑到了谢府花厅的大小,把huáng金珠宝什么的随便堆了堆, 导致每个捧盘都金碧辉煌且高耸入云。
然而此刻谢云的脸色比那堆巨大的珍珠还雪白, 甚至连满满三大匣鸽血石的光彩都映不红;满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闭住了呼吸, 只见他逡巡一圈后停下脚步,站在了为首那个捧盘前。
那盘子里赫然是一尊光彩夺目的珊瑚山, 谢云盯着珊瑚,一字一顿道:“……你们将军今天忘了吃药吗?”
“多谢、多谢统领关怀!” 陈二管家登时感激涕零:“只是将军身体健壮得很,暂时不用吃药, 请统领放心!”
谢云猛地抓起珊瑚山中挂着的一样东西, 劈手就往地上砸:“给我统统拿回去!”
陈二管家就像一只脱了弦的胖兔子,瞬间窜上去抓住了谢云的手:“统领!御赐之物不可轻损,统领千万手下留qíng——!”
满厅下人皆尽变色, 只见谢云被他这么拼命一拦,动作就缓了缓,那东西被陈二管家赶紧取了下来,珍而重之地放回了捧盘里。
杨妙容定睛一看,只见那竟然是一只小小的玻璃瓶。
玻璃瓶虽然昂贵,但也不算罕见,放在价值连城的珊瑚山上就更显得黯淡了。让她奇怪的是,那只玻璃瓶里竟然装着一束花,白瓣绿叶碧色花蕊,虽然已经风gān了,但仍能看出jīng致小巧。
“既然药没吃就回去吃!”谢云怒道:“滚!”
陈二管家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在禁军统领府上造次,只得苦着脸,不停堆笑赔罪,点头哈腰地带人走了。
一众下人忙不迭踮着脚尖退出花厅,谢府管家正迟疑着要不要去送一送,就只见谢云咬牙道:“关门谢客!忠武将军府上再来人,一律给我赶出去!”
管家心说人家至少是京城炙手可热的新贵,这样肆无忌惮打人家的脸真的好吗?但谁也不敢在谢云盛怒之时悖逆他的意思,只得迟疑道:“是……是,小的一定、一定照办……”
谢云余怒未消,竟然也不用早膳,直接拂袖而去。
杨妙容望着他的背影径直跨出门,突然心里升起一丝很奇怪的感觉。
谢云的手劲……有那么柔和么?
谢云若是真盛怒一砸,陈二管家就算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挡不住,他是如何把玻璃瓶从禁军统领手中取下来的呢?
“杨姑娘,杨姑娘?”杨妙容一回神,只见管家愁眉苦脸地站在身边,小声问:“您看可需要去忠武将军府打声招呼?人家这巴巴地来了,又被囫囵赶走……”
“不用。”杨妙容叹了口气道:“暂时就听谢统领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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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管事的还是锦心,她根本就不会提出这样的建议,但此刻全府上下都觉得管家说得很对,连杨妙容都这么想。
她直觉谢云对这个亲手抚养长大的徒弟态度很微妙。从表面上看似乎相当反感,又不是全然的厌恶;似乎在其难以理解的言行之下,还有一种深深的忌惮。
但这实在是太不可理解了。
忠武将军正以ròu眼可见的速度蹿升成为帝国权力巅峰上的新星,更难得的是,他对谢云的态度还很尊敬、很恭顺,甚至有一点讨好的意思。
谢云在大漠中陪伴了他很多年,按理说这是政治投机结出丰厚果实的时刻,他为什么要这样当众狠狠打人家的脸?
杨妙容原本打算等谢云qíng绪冷静下来后再去找他商量,但谢云没有给任何人这样的机会,用过午膳就直接出门去北衙了。
杨妙容只得百无聊赖地在府里看书,直到天色渐暗,府上各处都点了蜡烛。快到用晚膳的时候了,才见管家匆匆而至,一张脸几乎纠结得皱成了团:“——杨姑娘,不好了,忠武将军府上又来人啦!”
“统领不是说闭门不见么?就按他说的做吧。”
管家连连摇头,表qíng仿佛吃了huáng莲,杨妙容奇道:“怎么?”
紧接着她终于迎来了今天的第二发晴天霹雳:
“不、不能,这次来的是忠武将军他自己……”
杨妙容匆匆迎出正堂,只见昏暗的天色中,一个冷峻挺拔的男子身影正背对着她,倏而转头微微一笑。
那一刻青石板砖沉沉暮色,长街尽头的灯笼扬起;男子俊朗的面孔微带风霜,剑眉之下目若寒星,令人见之难忘。
“杨姑娘,”单超微笑道,“听说今日师父大动肝火,单某甚为不安,因此特来赔罪,请您见谅。”
杨妙容不由愕然,只见单超极有风度地低下了头,从宽厚双肩到脊背、长腿,形成了一道非常诚恳有教养的弧度。
“……忠武将军太多礼了,”杨妙容别无选择,只得退后半步道:“外子外出未归,要么您先进来稍坐片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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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府花厅内珠帘隔户宇、银砖铺红罽,侍女低头上了茶,杨妙容吩咐道:“请管家派人去北衙知会统领一声,就说忠武将军来了。”
侍女柔声称是,退了下去。
单超环顾周围,只见不远处是一座黑酸枝木多宝阁,墙上挂着工笔花鸟,角落是硕大的珐琅盆景栽玉石桃枝,清淡芬芳的安神香缓缓飘散,端的是富贵风流。
虽然外面正是隆冬,花厅中却温暖如chūn,窗棂边一只羊脂玉瓶里cha着五色梅花;单超的视线停留了片刻,微笑道:“师父还是像以前一样喜欢摆弄花鸟啊。”
杨妙容微带歉意:“今日外子宿醉才醒,qíng绪未免有些不佳,把将军府上派来的下人都赶了回去……”
“无妨,是我造次了。后来管家告诉我御赐之物不好轻易转赠,师父发怒也是理所应当的。”单超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拱了拱手:“不怕杨姑娘笑话,我自幼在漠北长大,这些礼仪规矩一概不懂,真是出洋相了。”
他甚至没让杨妙容费心找借口,就主动替谢云找好了bào怒失态的理由,尤其话还说得妥帖圆满,甚至让杨妙容都怔了怔:“唔——将军费心……”
“谢统领待我恩重如山,这些都是应该的。”
两人对视片刻,单超坐姿挺拔、潇洒利落,眉宇间是令人心生好感的坦诚和利落。
杨妙容不禁别开视线,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我知道外子曾在漠北待过几年,想必就是和将军在一起的吧,那时候将军还很小?”
那些过往她其实都听谢云说过,此刻只是没话找话而已。单超却似乎浑然不觉,笑着叹了口气:“是啊。当年我还是个突厥人的小奴隶,因为不服管教而被酷刑拷打,要不是谢统领花钱把我赎出来,现在早就死过十八回了。后来我跟谢统领在漠北长大,每天跟他习武、念书、打猎、赶集……打了狐狸剥皮去换盐,在沙漠中掘井舀水挖野菜,好几次遇上黑风bào,都是谢统领带着我逃出来的。虽然那时候日子清苦,但现在回忆起来,却过得很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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