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糯跟着学:“进宫!生病!阿父!咿咿呀呀……”
说着话,宁王已经从屏风后出来了。年轻公子已经换了身家常白色襜褕,走在灯火中,面容秀气,行动间清淡又偏弱。这真是雪堆似的人物,捧一捧就化了,闻姝平常都不敢碰他,他那位昏庸无比的父皇居然让他跪那么久?!
闻姝皱着眉,不太愉快地看着夫君走来。
面对妻子不赞同他在雨里跪那么久的眼神,张染直接忽视。他噙着笑坐在妻子身边,与妻子怀中的小女儿眨眨眼。一边与阿糯玩耍,他一边随意说了之后的事,“我见了父皇,他面色红润,比几年前显老,但真说重病,看着不是这个样子。我与父皇试探了半天,才探出他原是当腻了皇帝,想当个太上皇享几年福。”
闻姝惊奇得孩子都快抱不住了——“当皇帝很辛苦吗?他还会当腻?十来年了,我都没见他上朝过几次呢。这当皇帝与当太上皇,我觉得对咱们这位陛下来说,应该差不多吧?”
她这是讽刺皇帝无能呢。
然张染也不维护他父亲,反而轻笑,“当太上皇,就能想办法离开长安,去寻仙迹,登高问仙了。”
闻姝:“……”
她被张染不知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话给弄得开始沉思,屋中一时静下来,反而她怀里的女儿在阿母膝上跳起来,不安分地呀呀说个不停——阿父阿母不停的对话让她看得目不暇接、jīng神错乱,但是仍然好有兴致地跟着学,“皇帝!上朝!太上次,仙……神仙老头子……”
张染:“……”
闻姝:“……”
张染咳嗽一声,继续转回自己的话题:“我看父皇的意思,是要开始让储君登基了。难怪下面的都开始暗斗了……阿姝,我寻思着,外舅(岳父)要站队,也就这几个月了。闻家想重回朝堂,重回战场,这是唯一的机会了……”
“太子么?”闻姝沉下眉。
是了,太子。
她父亲该站队了,闻家该做选择了。
只有太子殿下在对外一事上主战,需要闻家。而定王xingqíng更软和些,他在蛮族一事上一直主和,又因为程漪是定王妃的缘故,曲周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占定王一边。
然而陛下又更喜欢定王些……
张染淡声:“从古至今,每一代太子登位,不大都是忍出来的么?只要太子大事上不犯错,我父皇就不能无故贬斥他。阿姝,从龙之功呢,都是要赌一把的。”他闲闲地坐于一边,靠着妻子的肩,眸子似阖未阖。光照在青年身上,晕晕凉凉一片。
年轻公子脸上那种不上心至极的神qíng,每每多看一眼,总让闻姝心口发抖,不敢多想。
父母沉默着,小阿糯丝毫不能领会两人间的凝重氛围,反而拍手高兴道:“父皇,登基!阿姝……”
闻姝再忍不住了。
她把这个活宝女儿往夫君怀里一丢,扶着额道,“你快把这个宝贝疙瘩抱走吧,我头都被她叫炸了!你抱她回去睡觉吧,你们两个啊,都好好休息去……我帮你给我阿父写帖子去。”
张染笑起来,怀抱起活宝女儿,被妻子推了出去。侍女们连忙跟上宁王的步伐,去伺候那对父女。闻姝则在堂中定定神,才起身去书房,决定替张染给曲周侯写信。闻姝向来待张染极好,他有一点儿不适,她都极为关照。眼看方才他面有疲色,她心中怜惜,便哄他去睡觉。闻姝自己则到书房,去寻思着夫君的意思,好给她父亲带个话。
新旧jiāo替之时,宁王早已摆明不占主,却也选择了站队。他是必须选,闻家也必须选——闻家被陛下冷落了这么多年,曲周侯无仗可打也有近二十年,想要重回朝堂,想要改变当前国势,眼下是最好的机会了。
闻姝握着笔的手微微发抖,然又很快坚定下去:有什么好慌的呢?成王败寇而已。比起定王,他们当然要选太子。
然闻姝在写字时,又忍不住自我动摇起来:其实若非为了她的一家人,张染应该更喜欢选定王吧?定王有名的xingqíng好,被教成谦谦君子一样的人物。张染选这么个队,比选xing格多疑的太子殿下,无疑要好很多,舒服很多。毕竟打不打仗的,蛮族如何,张染也不在乎。
身为宁王,张染不忧国忧民,他连自己的事也不上心。当断则断,这种决定,宁王向来做得非常果决……如同当年封王时的周旋,如同选王妃时的淡漠。
张染xing格中有大冷漠在:哪怕山河破败,沧海桑田,他都岿然不动,冷然无畏。
而今为了她,为了她父亲,他却不得不选一条更难走的路……
闻姝叹口气,让自己不要多想了。
她在书房中耗费心神,为了琢磨张染的心思颇为辛苦。她难得耐心地去想张染选择太子的背后优劣点,在书函中斟酌着字眼。闻姝听着窗外沙沙沙的雨声,坐在书房中写了一下午的字。张染则喝了姜汤后,带着小女儿回去,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下午。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身体沉甸甸的,往身边一摸,宁王没发现女儿。张染睁开了眼,起身时身体沉重,侍女立刻上前,小声说,“您发了烧……婢子只好先把小娘子抱走了。”
张染沉默片刻:只是淋了个雨而已,他就又病了。
他心中升起无端的烦躁感,“阿姝……”
“王妃下午没回来,”侍女道,“您既然醒了,先喝药,婢子去请王妃过来?”
张染下chuáng,漠然拒绝了侍女,“我先去看看阿姝。”
他面色又淡又白,闻姝不在的时候,就懒得摆出温柔的模样来。侍女们伺候他多年,早已习惯宁王殿下yīn沉不定的脾气,他不肯喝药,也没人敢劝。宁王殿下直接撑伞出门,去往书房。他在湿漉漉的雨后庭院中走走歇歇,湿气让他周身忽冷忽热,思绪开始乱飞之前,总算到了书房。
摆手让人都下去,张染进了书房。他看到闻姝伏在案头闭目,长发乌黑浓长,靠着竹简的脸颊玉一样的白。她靠案而睡后,睫毛纤长,唇色水红,不知比平常的高傲模样,有多讨人喜欢。
张染坐在妻子身边,看了一会儿她的睡颜,才去小心拿她写好了的竹简看。看到妻子在信函中为他准备了不知多少好话,张染莞尔,伸手摸了摸她温热的面孔。他不在意与外舅的关系是冷冷淡淡的利益jiāo际,妻子却怕他受了她父亲冷落,给说这样多的好话……就她那个榆木疙瘩,一下午想这些说辞,想得分外辛苦吧?
她默默在信里给说这么多的好话,也不当他的面说,不知道她不说的话,私下与父亲频频通信,换别的夫君,早怀疑她有二心了么?
她连对自己的夫君好都这么迂回。
张染心里又气恼又好笑,在她额头上伸指弹了下:阿姝啊,可真是木。
从小木到大。
连小时候喜欢他,都喜欢得那么木。若非他天生xing格敏感十分,又哪里注意得到她……然他小时候注意到她,也不理她,还会故意戏弄她……
那个年幼的女童,长成年少的女孩儿,再成为他的妻子……从头到尾,她都一贯地不说话。闻姝自小xing格就比较孤,不喜说话,却还会用心去逗他说话。幼时被他戏弄,她只会抿着嘴一声不吭,既不掉眼泪,也不回去告状……
张染咳嗽两声,捂住嘴,待他放下手时,看到了手上的血迹。
他才二十多,却已经开始咳血了。他都不敢让闻姝知道。
他沉沉望半天,良久不语:早逝之命么……
张染的手微微发抖,慢慢握拳。书房没有点烛火,光线昏暗,而他坐在一团暗中,犹如鬼影般模糊不真实。
忽然听到闻姝睡梦中的喃喃自语:“……夫君……蛮族……战场……”
张染被妻子的呓语惊醒,贴近她的唇,才听到她在说些什么。张染面上的冷色被融化,将妻子抱入怀中,轻声说,“阿姝,你在梦里,也梦见我了么?”
他笑一下:“你可真是喜欢我啊。”
他再道:“放心吧。在我死之前,肯定给你们母女安排好出路。你不是一直念念不忘上战场么?你父亲都无法满足你的愿望,我却可以。”
“阿姝,我要是死了……你别忘了我啊。”
他抱着沉睡的妻子,坐在一团越来越浓的黑暗中喃喃自语。幽静无比,清寒无方。窗外湖上有白鹤梳洗羽毛,它们在雨后湖中嬉戏,在夜色渐沉中整理羽翼。而屋中的青年,他的羽翼早就破败不堪,能熬这么多年,都要靠妻子的不离不弃……
宁王的相约,曲周侯是应了的。
虽然朝局现在紧张,曲周侯一家的心qíng却不错,盖因离家两年多的小女儿终于回来了。长公主与曲周侯重新看到女儿,长公主开始掉眼泪,曲周侯开始红眼圈,但他们都没有思妹qíng切的长子闻若表现得夸张——侯世子为了贺妹妹归来之喜,都快把自己院子里的东西全搬去给妹妹了。
曲周侯一家对舞阳翁主的疼爱之qíng,让新妇蒲兰长了见识。
蒲兰出身洛阳大户蒲家,自幼也是父母宠爱,但嫁给曲周侯世子闻扶明后,她才对父母兄长宠爱幺女(幺妹)的程度,有了全新认知。
自闻蝉回来,曲周侯府的一切都围着她这个中心转。连每日用膳这种小事,都最先顾着闻蝉的口味来。闻蝉颇为不好意思,几次看到嫂子微抽的眼神,脸就红了。按说闻蝉已经十七了,该嫁人了。在她回来之前,长公主与曲周侯还讨论过,斥了二娘的无为,竟没有在平陵给女儿选个好夫婿。然女儿一回来,两人便心软了,觉得还是让女儿就嫁在自己身边比较好,平陵实在太远了。
然闻蝉一个撇嘴,长公主说让她相看郎君的话,就停住了。长公主怜爱女儿才回来,不忍让女儿不开心,打算让女儿好好玩两天。
曲周侯的话,则永远是,“何必急呢?再留两年吧。小蝉不愁嫁的。”
闻蝉不愁嫁,可是长安最大出嫁的娘子,也不过二十岁。难道曲周侯真打算把女儿蹉跎到那么大去吗?
闻扶明给他阿父阿母出主意:“哎呀,翁主嘛,嫁人后就当招婿,让他们夫妻继续住咱们家好了……”
侯世子夫人蒲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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