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漪低下头,垂下眼。
她与定王不一样。定王虚怀若谷,宽容仁和,对谁都不以恶意去揣测。她却斤斤计较,对往事万万不能忘。无论是江三郎,还是程家。当她打落门牙活血吞时,她仍然无法忘记。她无法忘记,她却也不能去计较——身为定王妃,许多事她都只能当不知道了。
当定王回来,笑着提起江三郎时,程漪站在窗下修剪花枝。手轻轻一抖,剪刀割破了她的手,她睫毛颤抖,看到手指血流如注。刹那间,已经离她遥远无比的少年时光飞至沓来,江三郎的影像清晰无比地照入记忆大海中。她在心中看着那俊秀端雅的郎君,看他孤立的背影,看他冷漠地离开……她心想,她这一辈子都无法忘记江照白了。
“王妃,您怎这样不当心?!”手指被抓住,用力了一些,程漪被从记忆中拉回现实。她看到婉丝不赞同的着急目光,婉丝抓着她的手,给她使眼色,示意她莫要让定王发现了她曾对一些私qíng无法忘怀的事。程漪点下头,她心中自然明白这些。
程漪看侍女们匆忙去寻纱布,再看定王一脸不赞同地看着她……程漪问:“你要笼络江三郎?他似乎并不热衷于……嗯嗯。”有些话不能明白,定王明白就行了。
定王愣了下,万没想到王妃手被剪刀划伤,居然还在想着他的事。定王张桐心中生暖,笑道,“没事,你别管我的事了。江三郎是个人才,孤自然会想办法笼罩他的,夫人就不必多想了。”
江三郎回来的事,在贵族一流中,却也不止定王一人关注到了。程家也知道,但程家与江家在程漪和江照白的私qíng后,关系就越走越淡了。以至于江三郎人在长安,程家也不会多照应一分。程太尉没有将这个小人物放在心上,他如今正一心扑在太子与定王的角逐战中。定王那边势力良多,太子这边也让他无法忽视:宁王与闻家,都站在太子这一边。
且闻家恐怕把全家族的希望都压在了太子身上,让程太尉在太子这边的地位动摇。程太尉失笑,觉得闻家好歹也是世家,怎这般斤斤计较?
程家中,有人真正关注江三郎的行踪。当江照白回来后,消息就传到了程家三少夫人林清河那里。她夫君程三郎被会稽李二郎所毁,被程五娘所毁,她念念不忘。即使时隔三年,她夫君已经弃武从文,改为在朝上争一番出头之日。然夫君在程家的地位,已远远比不上往日。
程三郎去从了他不擅长的文,每日与人勾心斗角,回来后身心疲惫,还往往被人算计,被人嘲笑。程三郎心xing宽厚不计较,他的夫人心中怜爱他,对害他的人,愤恨至今。
整个程家为了利益,既不动李家,也不动闻家,还去与程五娘重修旧好。程三少夫人看着他们那些虚伪的面孔,只觉得恶心无比。
也许因为太恨了,林清河一日日冷静下来,便不觉得李二郎会因为舞阳翁主被rǔ,就去杀人。因为她也派人去会稽打听李二郎的为人,李二郎非常的不服管教,乃是刺头之最,所有人都接受了李二郎的这个设定……只有林清河不接受。
所有人都说李二郎是冲动杀人,然女人的直觉,让林清河觉得其中必然有诈。
林清河执拗地想要找出那个真正的原因,即使所有人都觉得她在做无用功。然她出身陇西贵族,她想要做什么,并非一点儿人都使唤不了。
江三郎去了蛮族三年。林清河就派手下的人,来来往往地查三年前的事qíng,查了三年。最后查到了蛮族上。
林清河从陇西父亲那里得到书信,她父亲曾与丘林脱里jiāo过手,言丘林脱里并不是好色莽撞之人。林清河将这筒竹简收起来,反反复复地看。有父亲的话相佐,她越来越觉得当年丘林脱里的死并不是意外了。
一个不好色的人,去求娶长安最漂亮的舞阳翁主?
一个不莽撞的人,去突然间羞rǔ舞阳翁主?
他也许是知道了什么,被李二郎灭口了。
林清河就派人,深入蛮族,去查当年的那些蛮族人。蛮族毕竟不是大楚国境,林清河的人查得很费劲,至今没有消息。听到江三郎从蛮族归来,林清河心中一动,想托人求问问江三郎,问蛮族的qíng况。她的人深陷蛮族,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也许江三郎知道呢?
长安城中风雨将至,人人算计,气氛yīn沉。而回到会稽,闻蝉却丝毫不知道长安那边的状况。
李信从雷泽回来后,闻蝉惊喜地得知,他暂时会留在会稽,不回去雷泽了。李信说雷泽那边的海战还要等一等,他可以在会稽多呆两天,多陪陪闻蝉。他从第二日,闻蝉睁眼的那一刻,就出现在了闻蝉院中。
闻蝉睡眼惺忪地起来,梳洗时听说李二郎来了,便匆匆穿戴好出去。她没有在院中找到李二郎,茫然一下,得青竹跟在后面跑得气喘吁吁的提醒,才在护卫居所那边见到李二郎。
李信带了药膏,正跟被他打上的护卫道歉。他还挽起袖子,要亲自给对方活血上药。小小护卫惊吓无比,连说不用。闻蝉过去的时候,正看到她二表哥将可怜的小护卫提在手中,笑道,“给你上个药而已,你躲什么?”
护卫憋红了脸,他刚来翁主这里没多久。有经验的护卫都知道李二郎没有架子,他却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人。
看到闻蝉过来,李信回头与她一笑,“带你训大鹰,去不去?”
闻蝉:“去去去!”
早忘了昨晚上与李信的争吵了。
之后几天,这对表兄妹便跑遍了会稽,寻找训练李信抓来的那只大鹰的办法。驯鹰人都说鹰要从刚出生时就开始训,现在这只鹰长这么大了,xing子都养熟了,再训会难得多。于是李信与闻蝉又满天下地给这只鹰找配偶,然这只鹰还是舍不得放的。
他们出了城,找到会稽最好的训鹰人,来请教大鹰是否真的没有办法训了。
训还是可以训的,只不过要吃些苦头。
一听说要吃苦头,闻蝉就有点退缩了。李信却是眉头都不皱,“都是这样的,我亲自来。”
闻蝉说:“……你真残忍……”
李信答:“那你用爱来感化它,要是能感化得了,就你来训?”
闻蝉将鹰抱了一天后,手被啄红了也没有效果,只能把鹰重新jiāo回到李信手中。李信xing格刚烈,这只大鹰也是一样。这一人一鹰每天杠在一起,都从对方手里吃到了不少苦头。
碧海青天,会稽城外连接江河,江河前,又有一大片山丘糙原。会稽最好的驯鹰人便建了木屋住在这里,他手下有许多鸟,南来北往地做生意,许多大户人家都从他这里买鸟。
这些天,李信和闻蝉,便每天都过来,在这边靠着驯鹰人的指点,来训练李信捉回来的这只大鹰。
糙原斜斜向下,青huáng之间,有弯曲的半圆弧形。驯鹰人带着无数鸟笼木箱在下方,糙原间光色点点,多少只鸟被藏在其中。江水亘久流远,在日光下闪着白色光点。
小风chuī拂,糙香无尽。闻蝉与李信坐在高处的糙原上,俯眼便能看到一重重起伏的糙原和江河。风chuī着女孩儿的发丝,她先跑下了糙原,与驯鹰人说话。少年郎君安静无比地坐在原处,耐心地抚着奄奄一息的苍鹰翅膀,一遍遍地按照驯鹰人的指点将它放了又抓回来。
苍鹰在他手中发出恼恨凄厉的鸣叫声,少年郎君心如铁石。毕竟已经到了这一步,做了一半,他不可能后退了。好在这几日熬下来,这只鹰已经熟悉了李信的风格作风。看到是他,而不是那个貌美好说话的小娘子,鹰在他手下就变得乖巧无比。
闻蝉跑回了李信身边,说,“表哥,驯鹰人说他一会儿要把所有的鸟放出去!那些鸟飞出去后还会回来,他说特别好看!”
李信:“嗯。”
闻蝉坐在他后方,想与表哥一起期待待会儿的盛状。她对驯鹰人口上所说的状况期待无比,但丘坡下方的驯鹰人还在一个个地与鸟对话,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放鸟。她等得着急,往旁一看,却见郎君一点儿也不心急。
不,并不是不心急,而是根本就不在意。
李信的心并不在所谓盛况上,他专心致志地看着自己手下的鸟。他认真地准备好了ròu食,不急不躁地喂养这只不听话的鹰。他的满心期望都放在鹰这里,外界的事,一点儿都不去想。
闻蝉从侧后方看着他的面孔。
阳光并不qiáng烈,照在少年郎君的身上。他眉眼低垂幽静,全身全意地盯着他的大鹰。他一心一意的样子,漠然而沉静,让闻蝉盯着他,一丁点儿都舍不得移开视线。
风chuī着,糙香四野,再次chuī向他们。
郎君看着手下大鹰,而身后的女郎又看着他。
闻蝉吸口气,她的心砰砰直跳,渐渐从下方移到了李信身上。她坐在侧后方,屈膝托腮,捧着腮帮看李信。她这般专注的凝视,都没有让李信察觉。闻蝉渐渐明白,当表哥专注一件事的时候,万物都不能动摇他的心。
他低着头训鹰的样子,最是让她心动。
她看了他许久。
忽然之间觉得他长得真好看。
闻蝉跪起来,从后方那么跪着,一点点向他挪过去。李信还低着头,而闻蝉搭着他的手臂,倾身靠前,qíng不自禁地亲上他的脸颊。
李信突然抬头。
骤然之间,青huáng之上,万鸟齐飞。
第100章 901
群鸟的yīn影在天空中展开,它们从青huáng色的糙地上飞起,数以千计万计,将糙与天的界限打破。翅膀拍击,鸟飞如震,顺着山丘的起伏向上,又再次腾空。有驯鹰人嘹亮的哨声做媒,数不清的鸟铺满了天空,乌鸦鸦,密麻麻。而它们的脚下,风依然chuī拂,糙仍旧苍绿,江河白茫沾染雾气,船只三三两两停泊。
漫天遍野,只剩下了万鸟齐飞。
李信抬起了头,他眼中映着无数鸟冲上云霄的震撼场面,感受到脸颊的柔软清凉。
他的心,在一刹那被揪起来,骤然大跳。他手下喂食的苍鹰,被那万鸟所引,狠狠啄了少年的手一口后,也拍着翅膀,叫声高亮地冲向了那群往天而走的鸟们。李信的手被鹰啄了口,却只是颤了颤,他都没顾上自己养了这么久的大鹰会不会弃他而走,他第一时间就回头,往身边的女孩儿看去。
闻蝉手扒着少年郎君的手臂,看他那般认真,看他那般专注,看他那般好看。她再次感受到,峨冠博带比不上衣衫褴褛。即使表哥已经不是衣衫褴褛的那个郎君……她看得出了神,心里喜欢得不得了,凑过去在他面颊上亲了一下。李信回头看向她,闻蝉立刻意识到自己qíng不自禁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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