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然什么都不信,但是对你是不一样的。
他看着闻蝉笑,又笑得闻蝉红了脸。
闻蝉低下头,从药箱中拿出食物与药膏给他。护卫在门外催了,闻蝉也不敢多呆,给李信说了尽量每天过来送食,又告诉他带来的药膏都是什么什么药,让他敷在身上。
李信扒拉着药膏。事已至此,他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扒拉了膏药半天,李信奇怪了一下,“你第一选择居然是给身上上药,而不是给我的脸上药?挺好的,我还怕你上药只顾着我的脸。”
闻蝉:“……”
李信:“……”
少年们一站一坐,静静对望。
闻蝉的似水明眸在说话:你的脸有什么jīng贵的,有什么值得保护的呢?你就这个样子,再难看也难看不到哪里去了。
她现在的想法,和当初嫌郎君黑时殊途同归,只是一个接受不了,一个尚可接受……李信:“……”
他没好气道:“滚吧!”
闻蝉这才一笑,俯身在他脸上又亲了一下,娇声道,“表哥,我下次再来找你。”
闻蝉回去,并没有直接回房,而是先去看了姑姑。姑姑居住的院子灯火彻夜长明,姑姑一直没有醒来。闻蝉与李伊宁说了几句话,两个女郎站在窗下,看到屋中跪坐着许多大夫,进进出出。李怀安脸色淡淡地坐于一边,很难看清楚他在想什么。
闻蝉低声:“我不想表哥死。”
李伊宁:“……我不知道……怎么弄成这样?”
两个女孩儿叹气。
后从屋中出来一个老嬷嬷,看到两个女郎,便好生安慰她们回去。老嬷嬷说等女君醒了,会通知她们的。为了不给人制造麻烦,闻蝉与李伊宁相携离去。李伊宁当晚更是睡在闻蝉这里,一宿无话。
次日傍晚,闻蓉终于醒了过来。
李伊宁立刻飞奔过去看望母亲,闻蝉也跟着去。她在姑姑屋子里待了半刻,看姑姑jīng神不振地与女儿说话,到碧玺在窗前晃了几晃后,闻蝉得到提醒,出了屋子。碧玺说府君去大堂了,有几位郎君还在吵着杀二郎的事。
闻蝉一听之下,立刻赶往大堂。
她腹中打了无数糙稿,想着怎么以翁主之权势镇压他们的要求。她还想跟姑父讲讲亲qíng,不管怎样,起码把表哥留下来吧……但是这些都没有用上。
闻蝉过去的时候,大堂中原本吵得很厉害,在李怀安开口后,都静了下去。
李怀安淡声:“李信的身世问题,族中长辈们都知qíng。没有之前用人,人无用后就杀掉的道理。我先把人保下,有什么事,之后再私下跟我说。”
有几个郎君急了:“但是他不是真的李二郎,真的李二郎被他杀了……”
李怀安静静看着闹事的几个郎君,忽然想起来一般,“是你们几个私下嚼舌根,把话传去了阿蓉那里?”
几人一滞,忙摇头说不是。他们想说嚼舌根的几个郎君还被闻蓉绑走了,至今没有放回来呢。他们只是同qíng大夫人,不满李信抢了二郎该有的位置而已……却见李怀安挥了挥手,根本不听他们的解释,就下了决定,“你们几个,”他手点了几个人,“去宗祠思过吧。什么时候审阿信,就什么时候审你们。你们好好想一想,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几人愕然:“……”
没料到事qíng急转直下,火烧到自己身上。
其他郎君们看李怀安这样,都缩起脖子,不敢再出头了。马屁拍到了马腿上,明显他们没有让李怀安满意啊。
谁料李怀安谁都没放过:“剩下的人,回去自家面壁。也想一想这两天发生的事,你们都起到了什么作用。嗯……一会儿让你们长辈过来这边领你们回去,我跟他们讨论一下你们的事。”
众人面面相觑,愁眉苦脸。这、这明明是李信惹的祸,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呢?大伯父就是生气,也不能把所有人都打一顿吧?这是不是矫枉过正啊?然而他们也不敢当着李怀安的面说什么,只能搭着脑袋通知小厮回去找阿父阿爷说自己被扣下的事,丢脸地等长辈过来领他们回去。
李怀安出了大堂,依然神色淡漠,却看到侄女站在门外檐廊下对着他笑。不光对他笑,还屈膝向他行了一礼,亲切喊他一声,“姑父!”
李怀安与闻蝉一同站在屋廊下。
闻蝉轻声:“多谢您没有听信他们的话,要杀……他。”她有些别扭,不知道该称呼李信为什么,她一直“表哥”“表哥”的喊得很顺溜,但是在李怀安面前,总是觉得窘迫。闻蝉只好含含糊糊用“他”来代替了。
李怀安只说:“我没有救他,他本就无罪。李家小辈们,也该整治一番了。久居会稽太久,国泰民安,地位最高,倒真成了山大王,养出了一群鼠目寸光的孩子。”
闻蝉不语。
她不好对李家的郎君们发表意见。她和李家的郎君们本来就不熟,除了李信,她也就和李三郎李晔说过几句话。但是就是李晔,现在都身在雷泽,根本不知道李家现今正发生的事,不知道她姑姑的qíng况……
即使闻蓉是她亲姑姑,然而闻蓉jīng神不正常,很多年前,闻蝉就知道的。
她心中怜惜姑姑,可是表哥他……闻蝉轻声,“他真的杀了我真正的二表哥吗?”
李怀安:“没有。”
闻蝉蓦地放下了心,然后她又问,“我姑姑会好起来吗?”
李怀安:“不知道。”
中年男人与妙龄女郎站在屋廊下,沉静地看着黑漆漆的夜色。入了夜,天气变得很冷,而他们两人很久没动,就保持着一前一后的站姿,看着乌黑浓郁的深夜。看深夜像是黑色的大shòu,席卷整个世界。
又看到天地忽有霜至,银白扑面,气息冷清。
天地间在刹那时间变得银白,变得冻如冰雪。
李怀安静静道:“下霜了。”
闻蝉喃声:“冬天到了。”
女孩儿侧头,陡一瞬,看到男人耳鬓间的银白色。她一时以为自己眼花,再次看了一眼,却当真看到他的双鬓已经白了。闻蝉心里发抖,开始明白姑父承受了多大的压力。她顺着姑父的视线去看这个银色霜染的天地,夜色浓浓,她什么也不到。她不知道在这个时候,姑父在想什么。
姑父总是不喜欢说话,对谁都冷冷淡淡,也不喜欢说教。
如果是她二姊夫在这里的话,二姊夫会跟闻蝉说很多话,教她很多有用的东西。
但是李怀安不会。
他什么都不说,什么都埋心底。闻蝉只见过他对表哥露出好气好笑的表qíng,对姑姑和表妹态度温和……很多时候,姑父平静得根本不引人注意,只有每每到需要他决断什么的时候,众人才将他推出来。
闻蝉心中酸楚,想:姑父心里很难受,很苦吧?
他的世界,是谁都不理解、谁都走不进的世界……这么多年,姑父一直都一个人。
那晚之后,闻蓉醒过来,开始查李二郎的身世问题。她再不相信任何人,任何言辞,她要亲自去查这桩事。她的jīng神状态看着仍然让人担心,给她诊治的大夫们,面对李郡守时,不是叹气便是摇头。闻蓉向李郡守质问,向李郡守摔东西,大吼大叫。
李郡守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表现出来。妻子病qíng变得严重,大夫委婉劝他,李怀安没表现出什么悲痛的样子来。当妻子冲他怒喊问他为什么要欺骗时,他冷静地放开了一切,任闻蓉查探。
闻蓉要查什么就查什么,要看什么卷宗就看什么卷宗。
李怀安辛苦隐瞒了很多年的秘密,当再瞒不住时,他也没有挣扎,顺势选择了放手。他手里有很多资料,很多证据,李江的死他全程都有宗卷记录在册。闻蓉不信任他,非要自己去查,李怀安也随意了。
以前瞒得那么辛苦,现在查起来,因为本来就查过一遍,显得轻松十分。
闻蓉顺藤摸瓜,很快知道了当年的真相。
她知道了李江为阿南所杀,也知道了李信为阿南顶罪。她托着疲惫的身体,出了门,前往当年那场打斗发生的巷子里。她不要李怀安跟随,也不再信李家的任何人。而闻蝉不放心,受李伊宁所托,跟随姑姑出来。幸而姑姑还是很放心她,知道她一个翁主,一个外人,李家的真相必然瞒着她。
冬日初雪的时候,闻蓉与闻蝉站在幽静的巷子深处。
李怀安提了灯,开了旧宗祠的门,蹲下身,与李信对望。他说,“两个选择。阿信,选哪个?”
第111章 001
空街甬道,闻氏姑侄二人站在巷口,怔怔相望。
巷外停着马车,巷中人士已经驱尽。卫士封锁了这道巷,有吏员拿着宗卷站在一侧,尽职尽责地翻阅竹简,并向两名女郎解说当时的qíng况——
“李江私下与官寺往来,出卖李信、阿南等一伙混混。李江与阿南发生口角,便在此地,两人动了手。”
“女君看这里,”吏员蹲在墙角,指着土夯上颜色深的一道说,“这是当日李江留下的血迹。据我们所查,他被阿南所杀……”
“当时在李江身上搜到致幻药物,李江与人打斗中,也中了毒。”
“腰腹被匕首刺中,伤口约三寸长,两寸……”
“李信与其他混混前来接应阿南,在此大战。李信与官寺为敌,被俘入狱。李信……”
“别说了,”闻蓉轻声,她的声音太弱,除了扶着她的侄女闻蝉,汇报的吏员并没有听到。汇报声还在没有感qíng地继续,闻蓉却已经听不下去了,她吼道,“别说了!”
女君带着哭腔的吼声,将众人镇住。众人面面相觑,看翁主向他们摆了摆手,于是欠欠身后,皆闭口不语了。
闻蓉跌倒在地,她跪在土墙边,手指颤颤地伸出,抚摸凹凸不平的墙面上颜色浓深的痕迹。她深深地凝望着,好似看到了当日的一幕,看到当日混战,看少年无望地摔倒在地。
那时天还没有亮,她的二郎连最后的日出也没有看到。
她浑浑噩噩地待在府上不知道做什么,而冷冷清清的无人问津的深巷中,少年却只能不甘地死去。他临死前,是否怨过她这个母亲?是否想念过她?他最后一刻时,想的是什么?
人常说临死前,一生都会被走马灯般走过。蟠螭灯星火耀耀,在李江短暂的一生中,可曾照耀出李家古宅来?可曾想起过他幼年时的片刻温qí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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