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某此番奉命前来恭贺衡帝登基。如今礼品已经献上,便不宜再作逗留了。”
言讫转身就走,脚步却不够决然。褚衡蹙了蹙眉,冷不丁地叫住他:“且慢。”
“衡帝还有何事?”
“现在你手里应该没有沧典了吧?”
梁佶怔了一怔。
他的眼中仿佛燃起了那一晚的熊熊烈火,有着凄厉而萧条的悲壮。
蓦然,他想到了那次玄阳塔之行。彼时四人有说有笑,齐心合力,也算是一段值得回首的记忆。
“被烧光了,一点也没剩下。”
“……”
褚衡也说不清心里是何滋味,只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而后缓缓起身,娓娓说道:“梁大哥,朕与景醇都知道你是个善人,必不愿见战火燎原、民不聊生。但cháo王若是非夺我柒相国不可,那朕必会倾尽全力,与他血拼到底。”
他这话虽然说得语调平淡,却也透着不可忽略的寒芒。梁佶听完不禁抽了下眼角,目光也随之衰迷了几分,语气却沉淡无比:“梁某告辞了。”
这次走得彻彻底底,头也不回。
褚衡闭了闭眼,吐出一口气,懒散地倒向椅背。
此时此刻,他只觉得身心俱疲,如果萧聿光在身边……
说到萧聿光,他登时猛地坐起,正想叫陈青玄进来,却恰巧听到他在门外请示:“陛下,许姑娘请您移驾渎湖一叙,不知陛下……”
一般而言,让天子移步是不敬之罪。但褚衡没有显出丝毫怒气,反而笑靥温暖地问道:“许姑娘?是碧落么?”
“正是。”
“朕知道了,”他欣然地点了点头,“朕自己过去吧……对了,朕打算今日微服出巡,你且去准备一下。”
待陈青玄离开后,他便信步前往渎湖。
此时天清气慡,湖面如镜。
“臣女许碧落,叩见陛下。”
许碧落一见到褚衡就殷切地迎了上去,行了一个叩拜大礼。褚衡则挂着一脸温软的笑容,虚虚扶她一把,柔声道:“不必多礼。碧落日后见到朕,福身即可。”
他与许碧落自小青梅竹马,感qíng非同一般。由于褚寅之故,两人许久未见,再次会面竟是平添了几多含蓄和羞赧,令人有些不快。
“谢陛下。”
许碧落盈盈施以一礼,脸颊逐渐升红。褚衡见状一笑,环抱双臂,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她今日身着一件绣满繁花的兰色衣裳,裙裾上镶着数层暗金线条织成的图案,既不过于繁复,又不失贵气。脚上的锦鞋鞋尖各顶着一颗血色宝石,边缘微微鎏金,看起来灿然生光,明丽耀眼。
平心而论,许碧落确实生得五官秀气,容颜纯净,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丽女子,怪不得能让寅帝都为之倾倒。
褚衡在心里如此暗忖着。
算起来,许碧落今年也该有十七八岁了。这个年纪已经不能保留太多的稚气,因而她的眉目间俨然多了几分成熟的风韵。
“陛下可知臣女为何斗胆请圣驾前来?”
褚衡呵呵一笑:“于我们而言,渎湖并不仅仅是皇宫的标志,更是儿时的回忆。以前你每次进宫,都要让朕陪着你过来玩……”
许碧落闻言一羞,颔首道:“可是,陛下以往未曾与碧落单独在这渎湖边玩耍。”
“没有过么?”褚衡领着她在湖岸边悠然地散起步,“唉,时间一久,朕也记不清啦。”
许碧落闻言抬手掩笑,举止雍容。褚衡本想问问色//诱褚寅一事,但转念一想,还是决定将此事先压在心里,表面轻松地笑着说:“你若有心仪的男子,尽管告诉朕,朕自当为你们赐婚。”
此话一出,许碧落不由神色停滞,似水双眸款款流qíng:“如今许碧落龙chuáng弑君之事传得人尽皆知,父亲又不在人世,还有哪家的公子愿意娶我?”
褚衡闻言一怔,不由暗自唏嘘。他低咳一声以饰尴尬,依然qiáng笑着道:“话可不能这么说……”
“陛下不必出言安慰,”许碧落浅浅勾唇,流露几分戚然,“臣女心中自是有数的。”
褚衡只好gān笑两声,转移话题。两人绕着湖边行走,谈天说地,气氛融洽。过了一个多时辰,日光已经隐去了大半,褚衡便着人护送许碧落出宫,然后又把华毓唤了过来。
“奴婢见过陛下。”
华毓偷瞄他一眼,战战兢兢地行了个礼。褚衡看着她畏缩不已的样子,心里掀起一阵感慨。虽说高处不胜寒,但他依然希望熟识的故人们还是能够保持着各自原有的姿态。可惜事与愿违,自从他登上了皇帝的宝座,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仰视他,畏惧他,疏远他……当真是敬如神明,畏如蛇蝎。
“让你找的东西可找到了?”他叹了口气,柔声问道。
华毓垂下头,细声细语地回答:“回陛下,奴婢在附近找了三天,仍是没找到那幅画。宫里的奴才也问遍了,都说没有看见。”
褚衡轻轻叹了声气。虽然早已料到,却还是qíng不自禁地感到失落。
“那便不找了吧,”他立在原地静望着湖面,然后扭头看了看树上的嫩花,“待今年秋天,重画一幅就是了。”
宣家寨,申时。
场上人群离散,夕辉融进云层,空留一道浅淡的光晕悬在天际。
萧聿光坐在墙边的桃木桌上,悠闲怡然地晃着双腿。清场的小厮见了他有些吃惊,直率地问道:“萧公子在此地作甚?”
“屋子里太闷了,过来看看风景,”萧聿光冲他惬意一笑,“小哥,挺忙的啊?”
“可不是,”小厮挽了挽袖子,把扫帚放到一边,“给您上壶茶?”
“不用。”
“成,”小厮吸了口气,继续gān活,“一会儿太阳下山可就冷起来了,您注意点,仔细着凉。”
萧聿光摆了摆手:“好嘞,谢您啊。”
此时凉风习习。他揉了揉额头,面露忧虑之色。他原打算偷了云檀剑直接离开,但云檀剑早已被宣骜藏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无迹可寻。况且周边必然看守严密,盗剑绝非易事。
除非他能抓住应携风的把柄,或者与他达成某种协议,然后便可以借他之力偷走云檀……
正想得入迷,忽有一阵怪异的响动闯入耳中。他蓦然回神,恰好看见一人身姿轻敏地跃下墙头,站定在自己面前。
萧聿光见了那人的面孔登时惊喜jiāo加,怔然之余,忽而计上心头。
“小贼休跑!”
他趁着褚衡发怔之际,一把扣住他的双腕,扭在背后。
“萧聿光!你……”
褚衡讶然失色,正yù破口大骂,却忽觉腕上传来一股剧痛,两臂也随之开始发麻。他忍不住狠狠挣了一下,顿觉痛感更甚,浑身都渐渐乏力起来。
“听话,先别闹。”
萧聿光见他面露痛苦之色,不由心中一软,手下稍微减轻了力道。
这时,一名站在场上四处观望的男子迎着他们疾速走来,将疑惑的目光投向褚衡,然后问萧聿光:“萧公子,发生什么事了?”
这名男子年逾不惑,双眼微陷,黝黑的脸上泛着星星点点的油光。萧聿光看着他,在脑中回忆了一下,接着道:“周管事,你来得正好。这小贼方才潜进寨中,想必是为青荒剑而来。我正打算将他jiāo与宣寨主处置。”
“此等小事,不劳萧公子亲为了……”
“无妨,”萧聿光不着痕迹地躲过周承的手,“这小贼力气不小,怕是有些功夫,周管事可制不住他。”
周承又看了褚衡一眼,缓缓点头道:“好吧。那就劳烦萧公子了。”
言讫便替萧聿光引路。
褚衡被萧聿光qiáng迫着走在前面,正满腹盛火,不由回头怒瞪了他一眼。萧聿光则朝他笑笑,然后恍若未见地别过头。
“混蛋……”褚衡咬牙切齿道。
走在前面周承闻言回头一看。萧聿光没理会他,只将褚衡的手臂拧得更紧,凶道:“闭嘴,不然就拧断你的手臂!”
褚衡皱眉忍着胳膊上的酸意,委屈兮兮地撇了撇嘴,不敢再说话了。
周承看了看褚衡,然后看了看萧聿光,脸色有点奇怪:“宣寨主的书房就在前面。”
萧聿光点头低应一声,然后悄悄松了手劲,在褚衡的手腕上揉按了几下。褚衡察觉之后倏然一滞,继而回头望他,神色颇为哀怨。萧聿光见状暗暗发笑,玩心忽起,弯着手指在他腕上辗转地画了几朵花,直到褚衡痒得快笑出来才罢休。
“萧公子,到了……”
“嗯,多谢。”
萧聿光紧皱着眉,夺门而入,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让人有点胆颤。
清幽雅致的房中,宣骜正面窗而立,惆怅眺望,闻声便转过了头,脸上写着几许错愕。他望了褚衡一眼,又看了看随后走进的周承,脸色更显困惑。
“萧公子,这是……”
萧聿光恶狠狠地瞪了褚衡一眼,煞有介事道:“宣寨主,这人方才翻墙而入,我见他行动鬼祟,便将他擒来了。”
“哦?”宣骜微微颦眉,捋了捋颔下的胡子,“这位小兄弟,你为何不从大门走,却偏要翻墙?你来我宣家寨是何目的啊?”
褚衡刚要出口辩解,却被萧聿光在手臂上扭了一下。
“还用问么,这小贼必然是冲青荒剑来的!”
萧聿光冷哼一声,抢先出言。他虽紧扣着褚衡,视线却不偏不倚地锁在宣骜脸上。
宣骜闻言一惊,倏地朝案后的书架瞄了一眼。
短短一瞬,仍是落入了萧聿光的双眼。
他原本并没料到自己竟能歪打正着。宣骜果然将云檀剑藏在了书房里。这一片区域偏僻冷清,没有人群把守,看似有些危险,实则却是个较为稳妥的地方。再加之外面的巡逻队和看护员掩人耳目,甚少有人能思及此处。
“宣寨主打算如何处置他?”
宣骜悠悠地瞟向褚衡,见他容貌温雅,年纪又小,心中便踌躇了一阵,然后镇定地说:“萧公子先放开他,待问清楚之后再作惩戒也不迟。”
褚衡闻言几乎按捺不住,狠狠甩开萧聿光的手,一边揉着手腕一边瞪他。
“我才不是冲青荒剑来的,”他斜着眼角哼了一声,抬起食指指向萧聿光,“我是来找他的。”
宣骜与周承皆是一惊,不约而同地看向萧聿光。萧聿光也不显得慌乱,故意变了脸色,惊异地瞪着褚衡嗫嚅道:“你……你是……”
褚衡被他的反应弄得云里雾里,困惑地瞥他一眼,不知该如何接下去。顷刻之间,突然落入一个带着清香的怀抱。隔着衣袍传来的体温使他恍然有了一种寻到归宿的安心与满足。
他愣了愣神,摆出一脸懵相,然后缓缓抬手,回抱住这具清瘦温暖的身体。
萧聿光这时却松开了手臂,拉着他朝宣周二人假笑着解释:“舍弟,萧天澄。真是不好意思,让两位见笑了。”
“……呃,原来如此,”宣骜跟着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无妨,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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