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推窗望去。屋外夜色已然深沉,天空如最为纯净的墨蓝宝石一般,宁静而安谧,因天气实在晴朗,竟无一丝云翳,漫天星月更是璀璨争辉。
许是因为身在山上的缘故,星月低垂,却比平日看时更要大了不少,近得似可唾手摘得。
荼蘼发了一回呆,便又抬手阖上窗户,有些懒散的走回屋内。目光一扫之下,却骤然定住了。原来这间屋子的西面墙壁之上,竟挂了一枝纤长优雅的紫色玉箫。荼蘼忍不住上前,摘下了那枝玉箫。那箫玉色甚是莹润,灯光之下,愈显宝光湛湛,显非凡品。荼蘼自腰间抽出绢帕,细细擦拭了一回,又凑箫近唇,试了几个音。只觉箫音清亮中不失柔婉,竟为她生平罕见。
她一时动了念,便索xing提了玉箫,走出房门,席地在廊上坐了,凑箫近唇,悠悠chuī了起来。山林寂静,箫音便传的愈发的远,悠悠长长,似落花流水,又似chūn去人间荼蘼恍恍惚惚的chuī了一刻,却忽而醒觉,箫音也随即骤然停歇。只因她诧然的发现,自己此刻所chuī奏的,竟是当年的那一曲《荼蘼花开》。苦笑了一下,她倒提玉箫,站起身来,正yù回房,只是目光漫不经心的随意一转,却见不远处的花木深深处,林培之正静静站着,似是早已来了。
她愣了一下,脱口道:“你是甚么时候来的?”心中却是没来由的一阵心虚。
林培之缓步过来,淡然道:“chuī得很好呀为何不继续chuī了?”他口中说着称赞的话,双眸却是冷沉如水,显然这首曲子,对他而言并不算陌生。
荼蘼僵了一刻,轻声道:“我……”她很想解释甚么,却又觉得有些yù辩无言。
林培之深深吸了口气,显然是在努力的压抑着一些甚么,半晌,他才说道:“适才垣掣使人送了帖子来,说明儿请我们二人一道过去他那里用饭”
荼蘼微怔了一下,这才知道林培之何以这个时候又过来寻自己。轻轻的点了下头,她低声道:“他们夫妇不是说后儿在堰王府摆谢医宴的,怎么明儿又……”
她本就不太愿意与林垣掣夫妇多往来的,若是以陆妩儿的身份与之jiāo往也还罢了。但她如今可是季荼蘼,虽说她的身份早已是众人心知肚明之事,但说与不说,却还是大大不同的。偏她此次上山匆忙,所有的易容之物都留在了宝亲王府,因此也就更不愿前去了。
林培之早瞧出她的不愿,因淡淡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因此早前已拒绝了不过,我虽可拒绝不去,却是不能不让别人上门,因此上,我特意在晚间过来告知你一声”
荼蘼心念电转,毕竟点了点头。偷眼瞧了一瞧林培之的面色,她犹疑片刻,终还是忍不住解释道:“其实刚才那首曲子……”
她话犹未了,却已被林培之打断:“那首曲子很是好听,是叫《荼蘼花开》罢?”他语声平静,似乎全不知道这首曲子背后的故事,但荼蘼却知道,他其实一清二楚,而且非常在意。
叹了口气,她道:“林培之……我不瞒你,这首曲子,亦是我在梦中习得……”
林培之忽然听了这话,却是猛然一惊,眸光之中瞬间盈满了诧异。荼蘼虽曾对他约略的提起过那个古怪的梦境,但他却从没想过,这个梦竟会这般的真切,甚至真切到梦醒之后,连一首箫曲亦能记得清清楚楚。电光火石之间,他的脑海中迅速滑过与荼蘼相视以来的种种。
事实上,初相识时,他便诧异于荼蘼的早慧与沉静,并深感她完全不似一个七八岁的少女。而正是因为这份好奇,他才忍不住的去接近她,试图了解这个小小女孩心中想的究竟是甚么。而这种接近的后果,最终让他不能自拔的喜欢上了这个女孩。而如今想来,荼蘼之所以会这般早慧灵黠,甚至优雅、沉静、难测的让人沉迷,或者正是由于她在梦中所经历的一切。
荼蘼默默看他,半晌方才轻声道:“今儿你说的其实不错,我害怕,我宁可甚么也不知道,只将从前的一切当作是一场纯粹的没有其他意义的梦,也不愿意清楚的知道一切”这一番大实话,她脱口而出,一时竟完全忘记了她对林培之说起前事之事,完全都是假托梦境的。
好在林培之也根本没在意她话里的破绽,只看着荼蘼:“荼蘼,我一直想不明白,你在害怕甚么?”
荼蘼犹豫了一下,终究答道:“我不想过回从前的生活”
“从前怎样的生活?”林培之一步不让的追问着。
“宫墙深深,长夜寂寞。勾心斗角,虽不见硝烟,无有刀剑,却自有梦魇如影随形,驱之不去……”荼蘼慢慢靠在红色的廊柱上,仰头去看天空,语气平淡的几乎像是在说着别人而不是自己。
林培之深思的看着她,好半日,也没有开口。荼蘼的话让他有种莫名的感觉,感觉荼蘼说的不像是梦中所历,而根本便是她的亲身所感:“荼蘼,你所说的,当真只是你的梦么?”
他忽然问道,只是话一出口,他便又觉得自己这话问的有些蠢了。他认识荼蘼之时,荼蘼才刚只七八岁,如今十年过去,她也只是十七八岁年纪,又怎会亲身经历这些事儿。
荼蘼苦涩的一笑,知道他终究还是开始有了疑心,只是这些事儿实在太过匪夷所思,只怕他便是想到了也是很快便会自己推翻的:“我有时甚至会疑心,我究竟是否真正经历了那些事儿”活了两世,有时候便会有些迷糊,恰似庄生梦蝶一般,到了末了,竟不知究竟我为蝶还是蝶为我。
正文 02 半云亭
二人久久默然,一时无语,过了好一会子,林培之才忽然开口道:“这事儿,就到这里为止罢”他说着,便抬头看了看天色:“今儿月色甚好,你可愿陪我一道在山上走走”
此话却是正中荼蘼下怀,能不想起这些不愉快的事儿,她又何尝愿意去多想。离着尘埃落定的一日本已不远,将来的事儿,只由得它去。欣然应道:“好你且等我一等,我把这支箫送回屋去”
林培之听了这话,却伸手拦住了她,道:“不必你若喜欢,我便将它送了你罢这箫原是我母妃的遗物,她临终之时犹且对它念念不忘,遗命令我将此箫送回此地,将来也好择一有缘人赠之”
荼蘼一怔,下意识的低头看了一看手中的这支玉箫。她初见此箫,便知此物绝非凡品,却未想到这东西竟是妙妃留下的。捏着这支玉箫,她忽然想,这箫,不知是烈帝还是承平帝所赠?
她心中胡思乱想,面上自然也有所感,林培之在旁见了,却已猜出她的心思,因淡淡道:“点翠山的这座宅子,原是当年皇兄封赏给我的”这话却已含蓄的说明了这支玉箫的来历。
荼蘼轻轻点了下头,若事实果真如此,妙妃临终前,将箫送回此地,必然便是存了了断之心。看来,她的心,最终还是偏向了烈帝。她想着,忍不住的抬头看了林培之一眼。林培之说了那句话后,似乎也有些若有所思之意,因此也正看着她。二人目光骤然一触,旋又迅速分开。
林培之若无其事的一笑,道:“走罢你或者不知,我自幼习琴,虽极少在人前卖弄,却也自认颇有几分造诣,改日若然有空,倒可与你合奏一曲”
荼蘼听得心中一动,看向他的眸光便带了几分讶然。她前生亦jīng于琴,这一世之所以改而习箫,正是因前世常与林垣驰琴箫合奏之故。却是万万没有料到林培之竟会是个jīng于cao琴之人。
“这座庄子里头,有琴么?”她忍不住问道,神色中竟带了几分认真的意思。
林培之诧然于她的认真,怔了一下后,方笑道:“没有”他说的很是肯定,且无一丝停顿,显然是有十足把握的,但这样的回答,却让荼蘼不由自主的又将此事与妙妃联系了起来。
微微仰头,她冲他莞尔一笑,道:“既如此,我还是将这支箫送回屋里去罢”
这回林培之倒是没有阻止,只点头道:“也好,就听你的”
荼蘼便盈盈的转了身,回了屋子,依旧将那箫挂回到墙上,这才重新出门。月儿在此时却已悄然的爬上了柳梢头,明净柔和的普照着整个点翠山,山风拂来阵阵花木清气,令人一阵陶然。二人并肩缓行,随意说话,不知不觉间竟已走到一处颇为熟悉之处。
荼蘼停下脚步,有些好奇的四下打量了一番,道:“这里我似乎曾来过”
林培之听得哈哈一笑,因抬手一指前方:“荼蘼,你且看看那边”
荼蘼应声看去,却见前方竟是一座极是jīng巧的四方亭,其亭檐角高翘,看来古朴雅致。亭边,几株刚劲苍翠的迎客松正自舒展枝叶,在山风中轻轻晃动。她怔了一下,脱口道:“半云亭?”
此处,可不正是十年前她曾来过的半云亭。那年因着季竣邺与冼清秋的婚事,季竣灏与林培之私下相约,yù在半云亭中使二人相看一番,结果却是不欢而散。
林培之见她已想了起来,不觉笑道:“可不正是这里”
荼蘼抿嘴一笑,她当年上山之时正值冬日,四周苍松带雪,皑皑一片。那时林培之年纪犹轻,穿的衣裳她已不大记得,只记得他斜倚亭中,形容姿态虽自慵懒,却仍给人一种松挺柏劲之感。
“今儿可算是故地重游了”她略觉感慨的笑着,忍不住又拿眼去打量他。十年了,昔日懒懒散散,似是甚么都不放在心上的那个宝亲王林培之如今已成熟了许多,但那份发自骨子里的慵懒洒脱,她有时却仍能感受到。如果……她忽然想,如果他从来不曾遇见她,或者会过得更好些罢她默默出神,直到额上被他轻敲了一记,才恍然醒来,因微嗔的瞪了他一眼。
林培之则笑道:“怎么?故地重游,感慨万千?”
荼蘼笑了一笑,答道:“我只是在想,若是当年你不曾遇到我,那你现在会是甚么模样?”
林培之闻言,不觉怔了一下,半日才笑道:“谁知道呢?不过,荼蘼,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当年你不曾遇到我,那你现在又会是个甚么模样?”
荼蘼先是轻俏的皱了下鼻尖,半晌才学着他的口气答道:“谁知道呢?”
说着这话的时候,她却是不由的一阵神思恍惚,若她不曾遇见林培之,那……她还会不会回到那深宫之中,陪伴着林垣驰,继续着从前的生活?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甩了甩头,将不相gān的心思甩在一边,略微躬身,向林培之作了个手势,笑道:“王爷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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