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如此,”史艳文点点头,垂眸上chuáng,“今晨琉璃似乎有些面色不佳,小姑娘还是多注意身子为好。”
“不用太担心,她自有人照顾,”说着,竞日孤鸣闭上了夜明珠的机关,也随后躺下,尚算规矩,摸着史艳文头发放好,又道,“休息吧,明日会有好戏看。”
“什么好戏?”
竞日孤鸣悠悠笑道,“名折一曲,真假美猴王。”
☆、始乱(上)
本以为昨日竞日孤鸣没点明那子正一刻出现的“史艳文”是嫌麻烦,或是放长线钓大鱼,或者真如他所说是静观其变。晚上又说明日有戏,史艳文又以为那许又是另一番的高深莫测,却没想到真的是看戏。
山顶为雅座,寺庙成戏台,刀兵做剧乐,人生四净丑。
好一出将人bī至绝境的大戏。
戏的主角还是自己,史艳文觉得竞日孤鸣一定没想过这个问题——看着自己被bī至绝境是什么感觉?
史艳文站在雪顶的一块大石上,具体的细节看不清晰,但身居高处却能一揽全局。
他能看见一袭白衣辗转飘逸,在一层一层的包围中尽力反击,却被四周源源不断的偷袭划伤身体,闪避回击虽不在话下,但身法比他差了许多,即便身手比他利落狠毒,那明显的焦躁无望又哪里挣得掉?
山下的护卫“偶然”发现其人,惊疑不定几瞬后终于动手,大多也只是试探攻击,那人本想趁着阵法还未全开退出,却如鼠困群猫一样被围追堵截,最终不得不退回了庙内。
退回。
因那人原就是从庙内出去的。
骚动渐停,有人围守寺外,兵戈不息,杀气不止,寺中人徘徊不定,心中没有退路,最后站上了婆罗浮屠,抬眼一看。
视线不偏不倚,正好停在山上兴趣盎然的两人身上,在史艳文身上转了一圈,最终与竞日孤鸣的视线jiāo接在一起。
那眼神就如同他的伸身一样,利落,狠毒。
“艳文以为如何?”竞日孤鸣道。
史艳文看他,侧脸转了小小的弧度,心qíng复杂,容色淡然。
竞日孤鸣穿回了他那套金丝华贵的衣衫,只将毛绒坎肩换成了厚重篷衣,不比他浑身雪白,站在山顶除了雪色漂染的黑发再看不见人的。他站在雪巅,却与这里格格不入,很是扎眼。
“能在阵法与众多高手戒备偷袭中坚持一个时辰,此人武功已是不俗。”
竞日孤鸣轻笑,史艳文说话谦逊有礼,但也不会高看对方半分,不为轻鄙,恰如其分。
不俗,即尚可。
一个武功尚可的人,来这龙潭虎xué之地,岂不是送死?
竞日孤鸣又细细看了看山下的人,在那双复杂含恨的眼神流连不语,待到那人低头跳下浮屠离开时他才突然转头,看着史艳文戏谑道,“只是见‘你’这般冷眼以待,实在叫在下不习惯。”
“先生如是,艳文亦如是。”
史艳文看着空无一人的婆罗浮屠,居高临下的俯视,看到的东西往往更多,看着“自己”在那围困中被步步紧bī,以为退下一波会松口气,下一波又不知从哪儿再攻上来,最后只能被绵密的攻势bī回寺中,那感觉的确很不舒服。
哪怕那人只是披了一件自己的皮,远远望去谁又有多少差别呢?
史艳文轻笑一声,道,“起风了。”
“是啊,”竞日孤鸣看着他被风chuī动的鬓发,还有那双湛蓝眼眸,眼中似乎沉淀了无尽汪洋,嘴角笑意微敛,道:“下去吧。”
说完提步先走,史艳文深深地看了那背影叹口气,也慢慢跟了上去。
人人都说下山容易上山难,而上山时他们轻功巧越,下山却有些步履维艰。
山上的积雪白日会化开些,虽只有一点点,却顺着地表石子四处横流,让路面变得硌脚又滑腻,走快了有水泥溅上衣角,走慢了鞋子又会陷在泥里,史艳文看了看前面的人,有心提醒,却又难以开口。
那样聪明的一个人,他要选择一步步走下山去,史艳文只好舍命陪君子,踩着脚印前行。
稍一闪神,史艳文的身子便偏了偏,脚下的泥石往旁边滑了一下,好在他平衡xing不错,略微停顿便恢复了先前的步调,跟上了前面的人。
竞日孤鸣听见了背后动静,微乎其微的调整了步伐,专挑了坚固些的地方下脚,慢慢拉近两人的距离,直到山石上的长影jiāo叠相合,无分你我。
庙左的小路有人驻守,一见到两人便要行礼,史艳文是不习惯这些的,竞日孤鸣便抬手挡了回去。下坡的时候有个小小的石台,竞日孤鸣抢先跳了下去,扫开了脚边的石子才扶着史艳文下来,小心翼翼的样子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
史艳文只是觉得那表qíng和动作都充满了不多言的关怀,实在让人yù罢不能,心里小小的郁闷也一扫而光。
药老的药又加重了,史艳文想,他一定是知道的,所以才会这样呵护。
呵护……
史艳文知道他的孩子和兄弟是最懂他的,只是孩子们怀着孺慕之思又多有奔波反没有太过时间相处,兄弟又一向是不愿意跟他走在一起授人口舌,这种过分的关心存在于他的记忆中,大概在萱姑尚在时候,再或者在他年少向父母撒娇的时候。
推算起来,大约有二三十年之久,久到他都快忘了这种感觉的时候,又碰上了这样一个人,勾动彼此的心火,牵引出了那一丝丝难言的感动。
一瞬间的恍惚,史艳文忍不住扣住了那双即将离开的手,下一刻又神思清明,避过脸匆匆运功想要离开,却被人托住了手臂。
史艳文看着那双暗红的双眸垂下眼帘,那里面像是洒了晨曦,让他一时说不出话来,想说的话都闷在了心里,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意外的收获,竞日孤鸣扶着他的手臂止不住轻笑,“你躲什么?”
史艳文红了脸,“山险路滑,恐怕会连累先生。”
“山险路滑,才需要相互扶持。”
“可是……”
“别担心,”他捏了捏他的手臂,看着他的眼睛,道,“跟着我的脚步就好。”
“……嗯。”
寺前依旧是那些人,只是有的人躺下了,有人还站着。
竞日孤鸣走在前面,最先看到躺下的四人,双眼铁青,身上弥漫着一股腥臭,中毒之象,不宜靠近。便吩咐将人好好安葬,后便拉着轻微皱眉的史艳文进了庙里。
那躺下的几人都是方才打斗中被划伤的人,伤口深浅不一,行坐都是纰漏,未免让人起疑——杀那几人,究竟不知目的为何。
消耗战力也不是这样消耗的。
动dàng军心,声东击西?或者只是用来试探实力的杀手?
幸好琉璃带了丫头和小胖子去了厨房,药老晨起就被带离了后山,另一班的人避于暗处提防有人趁虚而入,注意力都集于一处,便是异常。
有异常,怎么算得上顺其自然呢。
竞日孤鸣让寺外的人散去,不理会孤立在院中的人,自己领了史艳文到主房更衣,适才下山时脚边多少沾了淤泥,两人都不大喜欢衣衫不洁的去见客人,哪怕这个客人看起来是要来取命的。
当然有没有那个实力又是另一回事了。
两人慢悠悠的踱步过去,那人已经换了一身装扮,平常面貌,脸色还有一块刀疤,不知道哪里变出的一身麻布孝服,像染了血的黑衣,大小也不合适,无论怎样看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如背血海孽债。
竟像是讨债来了。
“竞日孤鸣,杀了这么多人,你竟还能如此心安理得!”
那人看起来只有而立年纪,比他两人稍矮一点,声音却嘶哑的像六七十岁的老者,难听至极,史艳文却乍听出了一股苦涩,仿佛那人连说话都身处刀割火燎。
史艳文忍不住出声,“你的声音……”
话一出口,史艳文就觉那人的锋芒一弱,取而代之的却是满脸的恐惧,随即又在细微之间戏剧xing的逐渐变成了厌恶。
变得太快,也变得诡异。
“你想说什么?”
“抱歉……”
“哼,虚伪!”
史艳文一时无话,这话在小弟那儿听多了也就练就了左耳进右耳出的绝技,倒也不打紧。
然而竞日孤鸣却有些生气,面上对那双泛着血丝的眼神视若无睹,仿佛眼前站的只是空气,连说话都没什么力气,懒懒带笑,“这位……侠士,不想竟是为除恶而来?”
史艳文想这人看似镇静,从他们出现到凉亭坐下眼神却一刻都没移开,连手指都在微微颤抖,想是恨极,但偏偏又举手投足都刻意拉远了距离,而竞日孤鸣的态度,与所谓的导火线应该差不太多了。
但那人竟什么反应都没有。
或许他是有自知之明,知以微薄之力奈竞日孤鸣不得,但又不甘心束手就缚,少不得要僵持一会。
也或许并非报仇心切,到底心生惧怕,应是个惜命的人,连着这件沾血的孝衣都是为了增添生存几率,这样一想,那未知的仇恨是否真实几分,就有待商榷了。
脸色又暗了一分,那人用冷漠的语气道,“十恶难赦,我虽杀不了你,山下这么多人,你以为你还逃得掉?”
“好生凌厉,”十恶?那纸罪状原是为了引这些人出现,呵,竞日孤鸣故作虚弱的咳了两声,掩去嘴角的微笑,“侠士既知寡不敌众之理,何故要抢先而行,偷偷潜入我这禅院?”
那人又冷笑,“我为报仇而来,若跟在别人脚后边,要如何雪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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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竞日孤鸣深叹一声,似在感慨此人亲为之故,开口却道,“侠士英勇,想来扮成史君子,也是为了行动方便了。”
“……”那人怔了怔,看向史艳文,“史君子?枉称君子,今日却与一杀人如麻之人为友,为虎作伥,就不怕天下英雄耻笑?”
抬举,史艳文垂眸,其实他身边最不乏的就是“杀人如麻之人”,比如神蛊温皇,藏镜人之属,若真论起来,竞日孤鸣亲自杀的人……好像只有几个,反倒称不上杀人如麻。
这话听起来有些可悲——乱世魔祸里有些武功的侠士làng子,有几个是不杀人的呢?谁能一个一个找到凶手?
但战争,却必须有人牺牲,即便愧疚,也必行之,究其缘由,只不过是为了结束战争。而战后的纠结痛苦,放得下的便放下,放不下的就只能追寻仇恨而去,谁也无法阻挡。
“艳文行事,俯仰不愧天地即可。”
“说的好听,”那人不屑,“史君子劳心费力,为一外人行走,就没有其他目的?”
史艳文笑笑,“无。”
“哎呀,”竞日孤鸣打断他们谈话,看着他道,“阁下似乎对史君子好奇得紧?”
“鼎鼎大名,自然好奇。”那人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