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时错愕。“这是刚才密报里写的?”
“发生的时间有些怪异,我让密使详细的探查了一番。”迦夜简单的归略。“姑墨本以胡麻为主要种植,此地的气候适宜生长,产量甚丰,成色也冠于西域诸国之上,商客云集多为于此。这两年忽然出现了许多疏勒商人,重金求购石榴,说是贩往中原可获数倍bào利。百姓纷纷改种,斥重资购入石榴种子。及至收成,求购者绝迹无踪,大批石榴无人采买白白烂掉,无数人因此穷厄困顿,一厥不振,举国生计急剧恶化,各处乱象频生。”
言毕,她冷笑了一声。“看来是寻常商贩之事,却关乎大局成败。战事未起之时令敌自困,若真是赤术继掌大权,不出数年,姑墨万无幸理。”
“guī兹与疏勒何时达成了联盟。”
“这也是我想知道的。”静静的看着信纸一点点化为灰烬,火苗低弱下去。“几度事件都与疏勒有关,将来必成大患。”
“想是两国达成了协议,合力瓜分姑墨。”
“以疏勒切入的程度来看,大抵如此。”
“国相大概也猜出了端倪。”
“猜出又如何。”迦夜轻嗤一声。“难道还能指望那个有勇无谋的将军主动出击?若非我们替他谋划,早就一败涂地。”
数日内几度压下了lánggān出击挑战的冲动,改以利用地形迂回拖延为主。否则在赤术的百般诱战下,这位好战的将军不上当才是奇迹。
“国相也是无能为力,谁教外戚势大,国主唯亲是用。”他并无多少同qíng。“要不是我们上门献策鼓动,姑墨哪有勇气挑起战事。”就连这回十拿九稳的战策,都是以重金贿赂后宫及内侍才得以说服国主,当然,其间还加上了魔教的煞名威慑之力。
“这次算是姑墨运气好,否则赤术踏着他们的尸骨登上guī兹王位已成定局。”她摊开五指,凝视着掌心的纹路,“只怪他野心太盛,羽翼未丰时主动招惹了教王。”
背起行囊,他低声征询。“走前可需知会lánggān?”
“没必要。”迦夜抬起头,黑眸在跳动的营火中闪闪生光。
“局已经布好,我们只剩收场。”
轻装简骑的两人悄然离营,策马奔向guī兹。
谨慎的绕过双方大营,避过了哨兵斥候,夜色是最好的掩护。
当晨光透出天际,奔驰了一夜的两人缓下丝辔。天空似隐约浮了一层厚厚的灰,日色昏huáng,迥异于往日的清朗。
迦夜仰首探望良久,脸色越来越沉重。马儿也似感受到不详,不停的喷鼻,浮燥难安。奇异的天象令人纠结,他凝望了一阵,脑中闪出一种可能,不由神色剧变。
俩人对望一眼,不约而同的打马狂奔。
健马四蹄腾空,拼尽了全力飞驰,口角涌出了白沫,终于在剧变来临前夕闯进了一处遗弃的废墟。
远处的天际腾起一股细细的huáng沙,天地变成了一片暗huáng。
废墟周围有枯死的树林,或许曾是个小小的绿州,现在已化为一片砂huáng。房屋还算坚固,小半都埋在了huáng沙以下,马也被牵了进来,在恐怖的异象中不断发抖,浑身湿淋淋的喘气,大漠中令人恐惧的沙bào渐渐显示出威力。
风厮吼起来,卷起了漫天的沙尘,凄厉而尖锐,像是恶魔的呼号。大地在颤动,小小的屋宇仿佛抵不住重压,入口不断有沙粒卷入,不久已积成小堆。四周漆黑如墨,俩人背抵着风chuī不到的墙壁,静静的等灾患过去。
风一直刮。
他站起身,从隔室压塌的一角房梁上截下一段木头,劈成细柴引火,温暖的火苗跳动了几下,室内终于有了光。迦夜从马上翻出薄毯,掷给他简单的食水,就着火光默默吞咽。生死一线的紧张感过去,剩下无边的疲惫。
一天一夜之后,呼啸的厉风逐步停息。天空湛蓝而晴朗,没有一丝云彩。周围的沙丘完全换了形状,全凭着经验寻找方位。
马死了一匹,为了抢救剩下的马,又用掉了储备的食水,不得不被迫折返补充水源。
荒漠里唯一的马。
僵立了很久,迦夜终于翻身上马,揽住他的腰。
身后的重量很轻,几乎不觉。清冷的香气在鼻端萦绕不去。
近在咫尺的距离,仿佛可以感觉到呼吸拂动,他不自觉的挺直,背心微微发烫。
làng费了数日,不过走了百里。
眼前出现了村庄的轮廓。
他策马驰近,身后的迦夜被挡住看不见景象,突然开口。
“前方有血腥气。”
飘来的风中挟着浓重的血腥,村子空前的寂静,他一手执剑,小心的驱近。
一具具倒伏的人体横七竖八,在屋内,窗沿,井边,大路……放眼望去,竟无一个活人。
鲜血gān涸成紫黑色,残破的幌子在风中飘dàng。焚烧过后的村庄满目疮痍,历历死者相摞。
粗劣的衣料,恐惧的神qíng,普通的村民遇袭时的仓惶显而易见,随处可见妇女被撕开衣服凌rǔ后的惨景,巨大而翻裂的创口昭示出无qíng的屠杀。
默默牵马走在遍地láng籍中,脚下踢到了一面软软的战旗。姑墨国的标志赫然入目,火焰般炙痛了双眼。
guī兹边境的小村落,不可避免的被战事牵累。在姑默大军未曾后撤的时期,这里成为了劫掠对象之一。
迦夜的脸很白,没有一丝表qíng,黑瞳如墨一般深晦。
是他们挑起的战争,他们的罪。
无法回避的罪衍赤luǒluǒ的呈现。
不容逃遁。
死一般的寂静,唯有身畔的骏马哧哧呼气。
村落的正中是屠杀最集中的地方。
一个十余岁的孩子跪在尸体堆中僵硬如石。呼吸仍在,痴呆若木偶,被惨剧吓得神智崩溃。这张脸曾经羞怯的笑,递过面饼和ròugān,朴实的退回多余的银子。
整个村子,唯一剩下的人。怕也活不了多久。
看了一眼他做出判断。这类丧失神智的人在战奴营并不罕见,瞬间刺激过大,很难回复正常,多发生在初入营的新人身上。
迦夜从身边走过,一步步接近那个木立不动的孩子。
他的心一紧,剧烈的跳起来,待要脱口让她止步,已经来不及。
一只小小的,白生生的手举起来。
蒙住了孩子的眼睛。
静得令人窒息的村庄,忽然有歌声响起。
清越的歌声穿透了一切。
如泉水漱过玉石,在山林糙泽奔流;如枯骨下长满了芳糙,开出了摇曳的chūn花;如云开雾散,雨过天青;如冰消雪融,大地重归;如藤曼蜿延,援引向上,绽出新生的嫩芽。如世间一切不可言说,无可挽回的事物消逝轮回,生生不息。
道尽了生之欢悦,死之静穆。
安抚着亡者的灵魂,平复着生者的哀凄。
奇异的曲调,陌生的歌谣,听不懂字句,却温暖得让人落泪。
歌声在废墟中回dàng,散播四方。
许久,低低的啜泣响起,渐渐大起来。
痴立的孩子号啕痛哭,大滴大滴的眼泪自迦夜的掌中淌下,滚落尘埃。倾尽了所有痛苦,从混沌无觉中复苏。
从未听过迦夜唱歌。可当她合上双眼,歌声便如洗净灵魂的素手抚过心头。
长睫微阖,眉目低垂。黑发披落双颊,苍白的素颜静如祭者。
他愣愣的望着她,中止了一切思维。
歌声持续了很久,直到哭声逐渐低落。
迦夜睁开眼,幽黑的眸子望向他的身后。
一列剽悍的战队不知何时出现,马上的士兵呆呆的看着两人。领头的青年英挺锐气,一身甲胄,极是眼熟,惊异的目光不曾离开过迦夜。
他悄悄握住剑柄。
guī兹骑兵的盔甲锃亮,在日影中不容错辩。
放开了捂在孩子眼上的手,迦夜默默的看了片刻,转身离开了尸骸láng籍的村庄。多数人的视线仍在跟着她,有三两个人下马检视着孩子的qíng况,他在远处回望,无形的松了口气。
蜚语
离开了村庄,迦夜一直沉默。
唯一幸存的孩子,jiāo到了同族人手中,应该无恙。
那一村人,与被他们亲手所杀并无二致。
纸上筹划,jīng密计量,现实中化为鲜活的人命,毁灭的村落。
假如他们不曾gān预,相似的场景或许会出现在姑墨。赤术同样不会对敌人有任何怜悯。但这样的理由,无法自赎。
只为了冰冷的利益,让无辜者鲜血横流。
他想在恶魔掌中生存下来,却让自己也变成了恶魔。
日夜兼程的踏入guī兹,自鄙自厌的感觉挥之不去,充斥着每一根神经。
迦夜秘密召见了驻留guī兹的魔教暗探,公布了策动细节。
局势,渐渐朝着他们预设的方向转变。
三日内,谣言四起,传闻赤术王子为了夺嗣与姑墨人勾结。
五日内,风传姑墨的破格出击和无能战败别有隐qíng。
七日内,王廷爆出秘闻,在阵前督战的近臣快马传回了赤术与姑墨勾结的密信。
十日内,guī兹王下令查抄被刺身亡的左大臣私宅,找到了与姑墨往来的铁证。
十二日,赤术回国,迎接他的是百姓的唾骂和guī兹王的震怒。
辉煌骄人的战绩被视为处心积虑的诡谋。
人们似乎忘了他过去的功勋,都在私下传议他让亲舅私通姑墨,蓄谋夺嫡,以便独揽军权,阵前媾合。
数日之间,呼声极高的王子身败名裂,百口莫辩。
人心的天平全数倾向了他的兄弟,侧妃所出的幼子。
迦夜淡抿着茶。
听着茶肆里的平民口沫横飞的鄙责赤术,市井里充盈着期盼国王重责王子的快意。
“殊影,你看。”她的声音仍然平淡。
“毁掉一个人的名誉,是多么容易。”
“赤术永远失去了名正言顺继位的可能。”他并不愉快的道出结果,这本是他们多方筹划的场面。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真残忍,对不对。”她一根根屈起手指,像在梳理心底的qíng绪。“没有别的选择,你知,我知。”
他紧紧抿住唇,不发一语。
是的,他没有别的选择,可是她有。
她本可以离开魔教,放弃为虎作伥的生活,像绯钦一样远扬,何处不可留。偏偏自甘陷于污淖,他始终难以理解。
“人轻信、愚昧、嗜血、冲动。”她轻轻吐出话语,眼睛仍望着街市。“发现一个英雄与自己所预期的不同,便愤然作色,yù除之而后快,沉浸在被骗的愤怒中无法释怀,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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