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人家若要正经取名字,那都是要恭请识文断字的先生代劳的,贺老太太认为给院子取名,同给人取名不差分毫,都是极荣耀的一件事。如今孟瑶将这样一件重大的事qíngjiāo与了她,她心里乐开了花,但嘴上却嫌道:“偏你们城里人讲究,连个屋子也要取名儿。”
孟瑶晓得她爱讲反话,笑而不答。
贺老太太一辈子没念过书,大字不识,偏着脑袋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以询问的语气问道:“就叫种田院罢?”
众人又是一阵愕然,个个拿眼看她。贺老太太自己也觉着这名字不好听,有几分不好意思,抬头只望门上空白的匾额处。
孟瑶笑道:“老太太这名字取得真叫好,有两句诗里讲,‘开荒南野际,抱拙归园田’,不如就稍稍改一个字,叫作‘归田居’,如何?”
她这一席话解了围,贺老太太虽然听不懂那两句诗,却也跟着下人们齐声叫好,连声道:“归田居好,就叫归田居。”
孟瑶指了月亮门上头,道:“等过两日,这里就会凿上‘归田居’三字,任谁见了,都要赞一声咱们老太太有才学。”
下人们纷纷附和,又七嘴八舌地捧贺老太太来凑趣,将她哄得眉开眼笑。一群人欢声笑语进到院子里去,贺老太太不要人扶,自己溜达了两圈,将三间两进,带东西两间厢房的院子看了个遍,才进厅里细细打量。
中规中矩的布置,两张jiāo椅夹着个小几,迎门放着,两旁也各有两把椅子,同样夹着小几,几上摆着青瓷花盆,种着小金橘;墙上挂着两幅字画,没有落款,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贺老太太又进到作卧房的东里间去看,也仅有一张chuáng,挂着青纱帐,一张八仙桌靠在窗边,两张凳子,一个茶壶。
这未免也太简陋了,贺老太太想起孟瑶房中的景象,不自觉撇了撇嘴。她琢磨着,如何暗示孟瑶,添上些贵重陈设,突然想起,不管添甚么,花的都是大儿子贺济礼的钱,实在不合算;若将孟瑶的嫁妆搬来,这小叔子使用嫂子的物品,怎么讲也不好听,没得惹人闲话。她想来想去,没有妥当方法,只得罢了。
若因贺济义的房间简陋,就怪到孟瑶头上,那可真是太冤枉了,这些家什,全是贺济礼未成亲时,自己买的,成亲后,他又不肯多出家用钱,孟瑶就是想买,也没得钱。
孟瑶察言观色,猜到贺老太太心中所想,她不愿因为贺济礼的吝啬,坏了自己的名声,便道:“这些桌椅板凳,都是柳木的,实在亏待了二弟,我想全换成楠木的,济礼却总是不肯,我想添上些玉器,他也不许,只有厅上的金橘值两个钱,还是学生送的。”
贺老太太此时已转过了弯来,想明白了,家什简陋,才能替大儿子省钱,这是再好不过的事qíng。于是不但没半句怪罪的话,反而赞道:“勤俭才能持家,济礼很懂事,你肯听他的话,也很好。”
孟瑶今日连得好几回称赞,真是出人意料。她嫁到贺家来,一共只见过三次婆母,头一回是成亲,堂上磕头时,盖头遮着,没见着,不算,第二日起来,才刚敬过茶,贺老太太就称不放心家里的几头猪,赶着回乡下去了;第二回见婆母,是成亲不到一个月,贺老太太拿贺济礼过年时孝敬的钱,买了两个妾送到家里来,想以此牵制她;今日贺老太太送贺济义来,就是这第三回了。
因为见得少,所以孟瑶对贺老太太的脾xing,并没有大多了解,今日能得她老人家的欢心,真是误打误撞。她心里想着,对付老人家,倒也没想象中的那般艰难,也许一个哄字诀,就全解决了。
她为了验证这个想法,便与老太太讲了几个福寿双全的故事,果然哄得她笑到见牙不见眼。
贺老太太这一圈逛下来,也不是没有意见的,比如池子里的鱼,养得那般肥,也不见捞起来卖;比如那些花儿,既已开了,怎么还不采摘?但她此刻脸上笑着,心里乐着,又想到小儿子贺济义从此住在这里,上头有个厉害哥哥,靠这个嫂子照顾的时候多着呢,于是就将责怪的言语收起,待孟瑶格外和颜悦色了些。
过了一时,小丫头来报,称午饭已拾掇好,问孟瑶摆在哪里。
孟瑶先问贺老太太:“娘走了这一会子,想必也累了,不如就摆在归田居?”
贺老太太却身手利落地从椅子上爬起来,道:“在乡下,哪日不到田里走几趟,来回好几里路,都不曾累着我,这几步算甚么。咱们饭厅里吃去,那里敞亮。”
孟瑶听甄济礼讲过,前些年时,贺家没有地,贺老太太为了供贺济礼读书,就带着贺济义,四处打听,看哪个庄上有地,便租了来种,有时运气不好,租到的地,离家老远,一个来回,能走上个把时辰,累得人心里发慌。
想想都累人的事,贺老太太却讲得轻松,这让孟瑶心生佩服,将以往轻视的心,收起了几分,甚至盘算着,是不是真把院子里的那些花,拿出去换些钱回来,好让老人家开心开心。
第五章 前世冤家
孟瑶扶着贺老太太,由一群下人簇拥着,来到饭厅。贺家房屋的风格,除了孟瑶那间,都是极大而简朴,这饭厅也不例外。门口挂的竹帘子,是贺济礼用归田居屋后的毛竹,自己划了篾片做的;进得门去,当中一张八仙桌,墙边搁着圆桌面,预备人多时用;全厅的装饰,就只有墙角一只高几,搁着一株不开花的糙。
孟瑶请贺老太太坐了首座,贺济礼与贺济义打横,她自己则照着当朝大户人家的规矩,到贺老太太后面站定,准备服侍她吃饭,做些布菜的活儿。
贺老太太头一回见孟瑶,只是受了她几个头,不曾吃饭;第二回来,送了两个妾,气得孟瑶根本没进饭厅;因此这是她头一回享受儿媳布菜的待遇,又是欢喜,又是得意,笑道:“没想到我这乡下老太婆,也能如富贵人家的夫人们一般。”
孟瑶此时已经牢记了“哄字诀”,忙道:“娘本来就是富贵人家的夫人。”
——只是你儿子贺济礼小气,生生将个富贵生活,过成了贫困。孟瑶这后半截话没敢当面讲,只故意看了贺济礼一眼,后者却不但没领会她话里的含义,还抬头冲她笑了一下,似是对她哄贺老太太的事很满意,呕得孟瑶瞪了他一眼,别过脸去。
贺老太太没留意到儿子儿媳的小动作,自顾自举了筷子,朝离她最近的一碗ròu线条子伸去,不料还没碰到ròu,就听得孟瑶一声:“娘,放着我来。”紧接着一双筷子斜cha过来,夹了几根ròu条子,搁到她碗里。
原来所谓布菜,就是你想吃的菜,全由别个帮你夹,贺老太太很有些不习惯,但为了体验一把富贵人家夫人的生活,还是忍了下来,夹起碗里寥寥数根的ròu条子,一口塞进了嘴里。
她吃完ròu线条子,开口吩咐孟瑶:“媳妇,舀两个圆子与我吃。”
孟瑶愣住了,她未嫁时,是温夫人请了颇有名望的教引妈妈,专门训练了布菜的绝活的,当时教引妈妈就告诉她,婆母的眼睛看哪道菜,她就得赶紧夹过来,可哪有自己开口讲出来的?
贺老太太见她没动作,急了,自己取了个调羹,一口气舀了三、四个圆子。孟瑶这才回过神来,红着脸道歉。
贺济礼放下筷子,奚落她道:“笨手笨脚的,尽给娘添乱,还不赶紧坐下,让娘吃顿安生饭。”
贺老太太也是觉得别人布菜,吃得不尽兴,听见贺济礼这话,就顺势朝下首的位置指了指,叫孟瑶坐下吃饭。
孟瑶依言坐了,想到不用饿肚子,就没和贺济礼计较,而是将贺老太太给归田居取名的事拿出来讲,继续逗老太太开心。她讲述间,把功劳全推给了贺老太太,只字不提将种田改为归田是她的主意。
贺济礼在贺老太太面前,向来是口拙的,应和了两句,就词穷了。贺济义虽然没念过书,一张嘴却甜得很,几句chuī捧下来,生生把贺老太太比作了天上的王母,逗她老人家笑得合不拢嘴,格外多吃了半碗饭。
饭毕,吃过茶,贺老太太就想动身回家,孟瑶命人套上车,与贺济礼兄弟二人送到门口,目送她去了。
三人送完贺老太太,贺济义称要去看看他的新院子,跑了。
贺家前三进院子,都有夹道相连,而贺济礼夫妻住在第三进,为了走路快些,贺济礼命人开了小角门,走进夹道,孟瑶跟了进去,落后他半步,边走边数落他:“你这人,就晓得给我没脸,真到了该你开口讲话的时候,又成了闷嘴葫芦,真不知那些书念到哪里去了。”
贺济礼晓得孟瑶指的是他不如贺济义嘴甜的事,他自己为了这个,不知吃过多少亏,不然也不会总暗地里埋怨贺老太太偏心。但有些毛病,他心里知道,却听不得孟瑶提起,一时间觉着失了面子,转了个身,拔腿就走,从夹道侧面的门,到前院去了。
孟瑶望着那扇被贺济礼大力甩过,仍微微发颤的门,扯着手帕子恨道:“有本事再别回来。”
知梅暗叹一口气,自家这位少夫人,见了谁都是圆滑无比,连最难对付的贺老太太,都能被她哄得开开心心,但怎么她一见到少爷,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除了针锋相对,还是针锋相对呢,难道真是前世的一对冤家?
知梅是孟瑶的陪嫁,自小贴身服侍的人,凡事都为她着想,于是出声劝道:“少夫人,少爷爱听温柔话,你就讲几句又怎地,为何非要照着他的毛病挑?”
孟瑶瞪了她一眼,道:“怎么,只许他挖苦我,不许我奚落他?你到底是谁的丫头?”
知梅正要应答,孟瑶又笑了:“‘温柔话’三个字都被你讲出来了,莫非是你自己思嫁?”
知梅羞得不敢抬头,嗫嚅道:“我这不是为了少夫人与少爷和睦,心急了……”
“知道你忠心,爱和稀泥。”孟瑶被她这一打岔,忘了去记恨贺济礼,边笑边朝前走,回到第三进院子。
才迈过角门的门槛,孟瑶就瞧见抄手游廊下,贺济义在蹦跳着逗那笼子里的huáng鹂鸟,她带着下人们走过去,笑道:“二弟,莫逗了,累死了它,你哥哥可舍不得出钱与我买新的。”
贺济义嘿嘿一笑,丢开了手,跟在她身后进房,道:“嫂子,我来取银子。”
孟瑶挥了挥手,命知梅取来柜子上搁的银子,递与贺济义,又再三叮嘱他,莫要去赌钱,小心被贺济礼责骂。
贺济义只管笑,也不知听进去没有。孟瑶命人送他去归田居歇午觉,他却嫌院子太新,睡不着,朝前院的外书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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