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是关在柴房几天。
有时甚至是一场毒打。
阿爹的女人们总是用尽各种办法折磨他,有时候他做梦,都是女人们嫣红的嘴唇和手指上鲜艳的蔻丹。
他总是小心翼翼地藏着伤口,从来不反抗。因为他很明白,除了这里,这天底下已经没有他能够呆的地方了。他宁愿那样谨小慎微地活着,他不想连那些冷漠的距离,厌憎的目光,都失去。
终于有一天,更大的灾难来了。
他的阿爹要进京。不带他的哥哥们,只带他。这个消息被他的阿爹宣布的时候,他哥哥的阿娘们,都用一种可怕的目光看着他,好像他抢走了什么最重要的东西。他终于知道,无论他退到了怎样卑微的境地里,他们总有法子厌憎他的一切。
他和他的阿爹,花了十天在路上行走。赤京很繁华,和炎凉城是完全不一样的景象。但他害怕人群,害怕嘈杂,自始至终,都低着头行走。
他阿爹要入宫去见皇上,他不是嫡长子,没有名分,所以不能入宫。
那一天,赤京里有很盛大的庙会。他阿爹留下了好几个护卫守着他。
刺客破门而入的时候,他正小心地听着街上的热闹。护卫们和刺客缠斗,他趁乱跑了出来,飞快地穿过陌生的大街小巷。他感觉身后追逐的脚步就像在耳边一样。他很累了,但是却无法让自己停下来,他喘不过气,却不能不更用力地呼吸。
直到他冲进人cháo之中,才稍稍松了口气。
此时,正是下午日头最好的时候,也是庙会的□。他却犹如惊弓之鸟。
人头攒动。
“唉哟!”有一个小小的影子正往他身上倒来,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那影子就摔在了地上。
他仔细一看,是一个不过三两岁的小娃娃,正一边揉着屁股,一边站起来,手里还抱着一粒小小的球。她瞪着他,他有些不知所措。他从小,就不惯于接触别人的目光。所有的人,熟悉的,陌生的,对他都有一种莫名的敌意。
小娃娃撅嘴,转过身去,再不理他。
人群一直在推搡着,锣鼓声,喧闹声,像是此起彼伏的巨làng。他不敢从人群里走出去,他怕一走出去,就会被那些人盯上。
小娃娃个头太小,挤在人堆里什么也看不见,便懊恼地把球夹在腋下。好像又自己跟自己生气,再也不徒劳地踮脚或者蹦起来了。
虽然他还不到十岁,但已经显了个头。他看她那么小,也是自己一个人,不禁起了怜惜之意,就弯腰拍了拍她。
“gān嘛?”她奶声奶气地问。
他已经能够听懂一般的汉语,但还是不能很好地说话,所以只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尽量友好地朝她笑。也许,能够靠近她?
她却后退了一步,摇摇头。
他直起身子,讪讪的。他忽然就忘了人和人之间冷漠的距离,从小他就尝遍了。何来的奢求?
“gān嘛摆出那种表qíng啊!”谁知小娃娃竟过来牵了他的手,笑嘻嘻道,“我知道你想举着我看。可你那么瘦,我可是很重的!”
他心里一暖,觉得手心里,那小手上的热量一点一点地涌向心房。
“你不会说话?”
他没有否认,还是俯身把她举了起来。
浩大的游行正进行着。也许是他天生敏锐,突然发现对面酒楼的长廊上,一个人朝这里一指。
他慌了。因为游行的队伍正有人从袖子里掏出刀,往他们这里奔来。他太熟悉这样的场景了,本能地抱起小娃娃就跑。刀剑铿锵之声,在身后响起,浓郁的血腥味弥漫在燥热的空气之中。
他借着四下奔逃的人群,窜进深巷里,找到一个堆放破箩筐的地方,迅速地把小娃娃塞了进去,然后自己拿着一个大箩筐,盖住了他们俩。小娃娃挣扎了一下,他用手捂住她的嘴巴,屏息听着外面的声音。脚步声朝巷子口匆匆移来,停了一下,就往远处去了。
他松了口气,松开捂住小娃娃的嘴。
小娃娃站起来,还没有箩筐高,天真地看着他。
“哦!你被人追,肯定也是跑出来玩的。”她口齿不清,一副小大人的模样。然后眼珠子停在他的肩膀上,“哦!你这儿有一道红红,我给你呼呼。”
他还没反应过来,小人已经趴在他的肩上,对着他的肩膀chuī气。
他们靠得那么近,心的地方紧紧地贴在一起。这是人和人之间温暖的距离。没有敌意,没有厌憎,甚至连一丝冷漠都没有。不知怎么地,他湿了眼眶。小娃娃chuī完气,看着他的眼睛,忙抬起袖子给他擦,“不怕不怕,我来保护你。”
他轻柔地笑了。这么天真的年纪,还没有察觉到危险。但却有一颗懂得维护别人的善心。
小人一嘟嘴,“怎么,你不相信?!”
他连忙摇头。
小人径自叹了口气,“你看我小,所以觉得我不可靠,对不对?那等我长大吧,长大,就一定能保护你了!”
她有孩子的稚气,又有超越年龄的成熟。但那句也许只是她戏言的话,却像chūn风一样,拂过了他已经结冰的心湖。从那一刻起,他一直相信着,后来的一生,都没有怀疑过。
小娃娃好像累了,打了个哈欠,毫不见外地腻进他的怀里,“你会唱歌吗?哦,忘了你不能说话。我娘在我想睡的时候,都会唱歌给我听,我唱给你听好不好?”
他点头,她便自己唱了起来,声音很小,字也咬得不清楚。
“蓝蓝天空,太阳公公,小狗追着小蜜蜂……”
他的汉语不好,记忆力却极好,迅速地记着那些陌生而又模糊的音节。唱完了歌,小娃娃也睡着了。梦中,还迷迷糊糊地问他,“好听么?”
他很用力地点头,也不管她能不能看见。一边伸手轻轻地拍她的背,像阿娘常做的那样。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似乎快下山了,巷子里都是金huáng的光。
深巷里传来女人惊慌的叫声,“暖暖,暖暖,你在哪里!”
怀中的小人立时就醒了,一骨碌跳到地上,一双眼睛直转,“哎呀,我娘我娘。可不能叫他知道我跟男孩儿在一起。我要走了。”她伸手顶开大箩筐,正要钻出去,又迅速退回来,抱着他亲了一口,“我不会忘了你的,小哥哥。你的眼睛真好看呢。”
她一溜烟地跑了出去,又回头看了他一眼。
笑容,映着天边的晚霞。
后来,他发奋学习汉语,就是为了把她唱的那首歌谣弄懂。他的阿爹第二次入京的时候,他主动要求跟去,希望寻到她,却被安排进了弘文馆,限制了所有的行动。但也并非全无发现。他发现了那年站在酒楼的长廊上,向下一指的人,正是当朝的大将军霍勇。
但他还太小,他什么都没有,仅仅凭这样的线索,找不到那个小娃娃。
他还发现一个小小的公主,可以轻易地说出杀了他的话,好像人命就像糙芥。
所以,回去之后,他不再任人欺凌,他不再忍气吞声,他用自小跟着阿娘苦学的功夫,开始反抗。
他不再排斥靠近他的阿爹,不再排斥所有真心对待他的人。他开始相信人和人之间所有的,并不只是冷漠的距离而已。他也同样开始相信,忍受和退让守护不了什么,要想守护,要想寻找,就必须变冷酷,必须变qiáng!
再后来,当那个人用一段婚姻来jiāo换一个信任的时候。他没有拒绝。因为那个人说只想自己的女儿幸福,只想她的生命里能够拥有自由gān净的空气。他没有办法拒绝一个父亲,以及这个父亲给出的条件。这么多年,他已经无法任xing地按照自己一个人的意愿去活着,他要守护的东西太多,不得不把一段久远的记忆,没有结果的找寻,放逐掉。
但那个小娃娃,轻轻地落在他的生命里,生活在他所有记得住的曾经,并将一直往永远延续。
很多年后,当某人一脸什么都不记得的没心没肺的模样,在他怀里滚来滚去撒娇的时候,他仍然能忆起那个午后以及huáng昏。
她打破了横亘在他心里的一段距离,让他开始尝试着去靠近人。
所以,他的世界鲜活起来。有阿爹,有外公,有小东,还有那么多,那么多。
当很多年的以后,那个极像某人的小东西同样在他怀里撒娇,一直缠着问“爹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娘的”这个深奥的问题的时候,他看向一脸羞愤,正在默念“qíng不知所起”的某人,淡淡地说,“由来缘深。”
某人当即鼓掌,“进步神速啊!”
其实他根本没什么进步。曹cao之前和曹cao之后的人,他都懒得去记。四书五经太难,史书又太罗嗦,他不想全看完。他只想抱着某人和某几只小东西,安然地欣赏这世界的美。
陷阱
我们在途中行了多日,安姑姑一直不怎么说话。
路上,我们一直避开大的城镇走,也很少停下来休息。安姑姑总是给我准时地送来食物,自己却没怎么见吃东西。
我心中所思纷繁复杂,宁愿去目睹一切,也不想向她询问一个字。
我们快到赤京城的时候,在郊外的一片树林,被人拦了下来。
正值酷暑,茂密的叶子挡住了烈日,林间chuī着微微凉慡的风。
我掀起帘子看向前方,坐在马上的男人,威风凛凛,抬着倨傲的下巴,一双眼就像在外行猎的野shòu。安姑姑站在马车的旁边,对着那个人,跪了下去。
这一刻,不用谁来告诉我真相。
他带来的人,一身羽林军的装扮,对着我齐刷刷地跪了下来。他的嘴角,有一丝残忍而又嘲讽的笑意,像是造物的天帝。我淡淡地下马车,撕裂衬裙的一角,缠在手臂上,“霍将军,引我进京吧。”
他有些意外,从马上跳了下来,仍是寻味地看着我,“公主居然一点都不意外?”
“你们拿王家,拿谢家,拿秦家的人来威胁我进京,难道就是为了我的意外吗?”我不卑不亢地说,“不过,未必能如你们所愿。你们不能杀我,同样的,李悠也不会为了我来。而无辜的人……”我看了跪在一旁的安姑姑一眼,“放了吧。”
“哈哈哈哈。”霍羽拍了两下掌,俯身看我,“公主,看来臣以往稍稍低估了您。先皇和先皇后,总算没有白疼您这个孝顺女儿一场。来啊,我们恭迎金玉公主入京!”
“是!”铁甲金盔,铜墙铁壁。
直到重新坐在马车里,我才咬唇让泪水肆意地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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