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究印证了我在路上所做的最坏的打算。我一直在祈祷,一直在期望,祈求结局能比我想的好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点。当初在赤京的时候,父皇jiāo代了我那么多事,却从来没有提我娘的归宿和安排。在那个藏在我娘做的香囊里面的绝笔书上,他也只字都不提。原来,是早就料到这结局了。
皇宫,还是我离开时的皇宫,但人人缟素,几里白绫。霍羽在前面走,我踩着沉重的步子跟在后面。宫人们看见我,又惊讶又同qíng。
我离开的时候,双亲还健在,再回来的时候,只有冰冷的灵堂和满堂不知真假的哭声。
我穿过匍匐在地上的人群,朝灵堂正前放置的蒲团跪了下去。
空dòng的感觉从四肢一点点地涌向大脑,我直视着令牌上死气沉沉的金漆,全身的温度都在散去。意识要比这空dàngdàng的灵堂更虚渺,呼吸像被巨大的力量排挤到体外,每一下都要耗尽全身的气力。我只能握紧拳头,不让手心的冰凉持续,并咬牙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这是事实,哪怕有连嚎哭都发泄不了的悲痛,也要去面对。
只有在失去的时候坚qiáng,才不会失去得更多。
我撩开白色的帐布,走到后堂,没有人敢阻止我。
高台上供着两座灵柩,白烛光环绕。我拖着步子走上台阶,低头看正在沉睡的两个人。
一个面容安详,一个貌美如花。
huáng色的帝后服,龙凤和鸣,却在烛光的照耀下,晃疼了我的眼睛。泪水,像是绝了堤般涌出来。我伸手握着那已经没有一丝温度的枯槁老手,轻轻地说,“父皇,我是小六,我回来看你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吧?你怎么不等我呢?答应你的衣裳和糖人,我还没亲手jiāo给你呢。”
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再也不会睁开眼睛。
我终于控制不住满腔的悲痛,哭出声来。我用力地抓着灵柩的边沿,指甲纷纷断裂,扎进指尖。我狠狠地,狠狠地想要控制住满身的颤抖,想要控制住冲破喉咙的嘶吼,可是除了衍生更多的痛,什么都做不了。
恍惚中,有人冲进来,把我用力地抱进怀里。我踢他,我打他,我疯了一样地朝他吼,他却只是抱着我,用力地把我按在怀里。
最后,我昏了过去。
自有意识开始,我就闻到了熟悉的熏香的味道,摸到了熟悉的被褥的感觉,这是东明殿。我缓缓地睁开眼睛,看到chuáng边倚着一个人,正闭着眼睛睡觉。他的眉梢眼角,已经满是藏不住的疲惫和愁绪。
十指钻心地疼。我试图起身,他马上就醒了,迅速地松开了本来小心捏着我衣袖的手指。
“公主请不要起身,太医说,您需要好好静养。”他按住我的肩膀。
我一惊,他马上摇头,“只有我和太医令知道,不要担心。”
我抬起双手,看着被纱布缠绕的十指,脑袋里空茫茫的。
宫女把药端进来,放在他的手边后,马上退了出去。
“公主,喝药吧。”
我转身朝里,苦涩地摇了摇头,“谢大人,你走吧。这里不是你应该呆的地方。既然你已经做出了选择,就不要再蹚这趟浑水。我会连累你的。”
身后一片安静。安静到我几乎要以为他不存在。
“为什么还不走?”
我等不到回音,却被身后的人猛地抱进怀里。
我太震惊,甚至忘了挣扎,只听见他嘶哑的声音,“我怎么走?这个时候,我怎么能离开你!?你这个笨葡萄,为什么要进京,为什么要离开他的身边!”
我哭了,泪水都落在他的衣襟上。玉兰花香,出水濯濯。他握着我的手,疼痛从指间一点点地传入心里面。我终于从这清醒的只言片语中,窥探到他真正的内心。他依然是在我落水的时候,会毫不犹豫地游向我的小白龙。哪怕他水xing不好,哪怕他会湿透全身。
“葡萄,不要哭。”他掏出手帕给我擦眼泪,可我的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
他不劝了,只是抱着我,努力想把身上的温度都传给我。
过了一会儿,见我不哭了,他才说,“我知道他们拿王家bī皇后殉葬,我知道他们肯定会bī你入京。可是葡萄,你怎么真的这么傻?这里是龙潭虎xué你不知道吗?你这样一来,叫他该如何?”
我沉默着不说话,我不是没有想过这样一来李悠的处境。但母后若没死,我必定要来救母后。母后若不测,那么多人,连同安姑姑一起,都命悬一线。我做不到袖手旁观。
他把手边的药碗端起来,“罢了,现在说这些也无用。我比所有人都清楚你的个xing。来,先把药喝了。”
药味很浓,我捂住鼻子皱眉头。
“还是这么怕苦……给。”他拿出一个小纸袋给我,我拿过来一看,是城东王记的蜜汁梅gān。
“药必须得喝。不仅仅是为了你自己。”他说话的声音很小,目光轻柔落在我的小腹上,我终于捏着鼻子把药喝了。喝完之后,还塞了好几粒梅gān在嘴里,才勉qiáng把满嘴的苦涩镇住。
他把我放下来,仔细地盖好被子,“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我伸手拉住他的手,有些话想说,却知道极不合适,讪笑一下,就松了手。他低头看着我,沉默了一下,用手指轻弹我的眉心。我吃痛地伸手去揉,他笑道,“不要想太多,不然会变成gān瘪葡萄。”
“你才gān瘪葡萄,你是红烧小白龙!”
“我的ròu不好吃。你咬过的。”他仰头,故意很认真地数,而后莞尔一笑,“好像一时半会儿还数不清次数。”
我被他说的脸红,咬着嘴唇瞪着他,他笑着出去了。
纵使青梅枯萎,竹马被毁,哪怕一句小小的戏言,也有时光摧毁不了的温柔。这就是只属于我们的默契吧。
我独自发呆,没有发现另一个人进来。
直到那声久违的“皇姐”,把我从思绪中拉了回来。
霓裳没有太大的变化,一身素衣,脂粉淡施,甚至比我离开的时候更漂亮了些。只是她脸上的表qíng越发让我看不懂,琢磨不透。
“霓裳,快坐!”我起身,伸手请她坐。
“没想到皇姐竟然真的回来了。舅舅这么说的时候,我还不信呢。”她接过宫女给她上的茶,我见跟着她的宫女很面生,随口问道,“雪衣呢?”
她拿着茶杯的手顿了一下,笑着看向我,“怎么,皇姐还不知道?”
我诚实地摇头。
“明岚哥哥把她收了去,都有好几个月了。”她若无其事地说着,然后喝茶。我的心却凉了下去。她变了,不再是那个骄纵任xing的小妹妹,而是变成了另外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人。而这个人,绝不再是我的朋友。
“我想着皇姐回来了,得过来打声招呼,顺便告诉您一件喜事。哦,不,也许对于皇姐来说,不是什么喜事。”她也不管我有没有听,径自说,“皇兄要立后了,可惜不是你们王家的人。”
我心中一惊,向她看去,她已经起身,直视着我,“你们王家的女人,一个比一个厉害,最最厉害的还是你,李画堂!一个陇西王对你的宠爱传遍四方还不够,还有另一个笨蛋愿意默默地为你生为你死!我就奇怪了,你们王家的女人上辈子都是狐狸jīng吗?还是生来就喜欢破坏别人的幸福!”她把茶杯狠狠地掷在地上,再不看我,转身出去了。
押解
我安心地静养了几日,宫中正忙着发丧和新皇登基。谢明岚每天都来看我,呆的时间不长,问他外面的事qíng,他也总是笑而不答。
这一天,趁他走了,我决定去看一下王明珠。
东明殿的人都对她的所在讳莫如深,无论我怎么发脾气或者是威胁,她们除了跪在地上瑟瑟地发抖以外,一个字都不肯说。
就在我要绝望的时候,一个女孩出现在我面前。
数月不见,她比我离开的时候要丰腴很多。依然是一身朴素的妆扮,眉眼之间却有一种娴静和淡然。她站在满地的匍匐之恣以外,尤显得娇俏可人。我看着她,她对我轻轻一笑。
“雪衣,你来了?”
她不说话,只是领着我穿过一条又一条熟悉的道路,最后停步在一座偏僻的宫殿前面。枯萎的几棵老树,难挡斑驳的宫墙,她用倩丽的背影对着我,“六公主请万事小心。”
“你……”
“奴婢现在谢公子的府中,公子待奴婢很好。”
我心中有淡淡的苦涩,“谢谢你。”
“公主,奴婢来,本是有一件事想向您求证。”她仰头看着枯萎的树枝,喃喃自语,“现在,已经不用了吧。这世上还有谁,能让公子如痴如醉,如生如死呢?奴婢自知没有资格在您面前提及公子分毫,但奴婢还是想知道公主对公子是何想法?”
我愣了一下,顺着她的目光向上看去,“立场不同,选择也就不一样。我没有怪过他。”
雪衣向我蹲身行礼,仿似嘲弄般一笑,“奴婢想告诉您的是,在公子的心中,从来都没有您所想的什么立场。他的院子里只种一种花,平生只画一个人,梦里只叫着一个名字。”
我想出口叫住她,可是只来得及捕捉一道素朴背影,生生驱散了些许的暑气。
守宫门的羽林军很顽固,无论我怎么说,都不肯放行。我听到宫殿里面乒乒乓乓的响声,索xing闪过他们,直直地闯了进去。
满地杯盘láng藉,水果和点心滚了一地。王明珠仰在榻上,霍羽正面露凶光,伸手捏着她的下巴,两个宫女跪在旁边瑟瑟发抖,却无人阻止。
霍羽转过头来,恼怒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脸上,只一瞬,就换成了邪肆的笑意。
他朝我走过来,伸手一挥,那两个不知所措的羽林军就退了下去。
“六公主,您身体可好?”他问。
“霍将军,请问你刚刚在gān什么!”我怒瞪向他,他拍了拍手,漫不经心地说,“淑妃娘娘不肯接皇上的圣旨,这可是大罪。臣只不过在尽力开导她而已。说实话,有这个淑妃做,就已经很不错了。”
“淑妃?”我咬牙切齿。
“去你的淑妃,霍贼,有胆你就杀了我!”王明珠已经显了身子,蹒跚着朝霍羽冲了过来。我上前一步,伸手接住她,她毫不客气地甩了我一巴掌。顿时,火辣辣的疼痛自脸颊蔓延开来。
霍羽大笑了两声,扬长而去,我直视着王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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