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悠把决定权jiāo给我,也是把最难的问题丢给了我。他是在试探我的心,还是在考研我并肩作战的能力,此刻已经无法深究。男人和男人之间,永远装着太多女人了解不了的东西。
我让小东带口信给李悠,说我无法做出正确的决定,一切请他定夺。
然而,炎凉城迟迟没有回音。也再没有人给我带来任何关于谢明岚的消息。我的心在斗转星移中煎熬着,对于一个人质,绝不会有太好的待遇。而谢明岚从小含着金汤匙长大,不知道能否承受得住那些屈rǔ和艰辛。
我开始做噩梦,梦到他在我梦里游走,好像一缕无依的魂魄。他什么都不说,只是看着我,用一种绝望到骨子里的悲伤眼神,看着我。我每次惊醒,都吓出一身的冷汗。
这种僵持的局面一直持续着,直到有一天,日光晴好,小东再次来到炎凉城。
“王爷让我把霍勇带走。”他简短地说。
“王爷最后的决定是,拿霍勇和谢明岚jiāo换?”我心头有一丝丝的喜悦,小东接着说,“金陵的福王那边,传来了讯息。说支持我们的唯一条件是,谢明岚绝不能有事。否则盟誓破,qíng谊毁。”
我无奈地笑了一下,把手里正在fèng制的衣裳放下。我想起了那个温雅的女子。她于江南的俏丽山水中,亭亭玉立。她爱玉兰,同样爱着那个玉兰般的男子。
原来,无论是她还是雪衣,都比我坚持。
霍羽被押走的时候,对我轻蔑地笑了一声,“我早说过,我会离开这里的。李画堂,你记住,我们没完。”他的容颜,全像是内心堕落和黑暗最完美的伪装。那容颜有多英俊,这个人就有多危险。
小东他们走了以后,我请王盈把看守牢房的人都召集了起来。
总共十几个狱卒,跪在院子里,面面相觑。
王盈疑惑地看着我。
“王将军下了命令,任何人都不得靠近霍羽的牢房,是不是?”
“是!”众人异口同声地说。
我巡视了他们一眼,“那你们最好主动jiāo代,到底是谁一直给霍羽通风报信的,还有没有同伙。也许这样,我会饶你们一命。”
果然不出我所料,他们都大声喊冤枉。
我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瓶子,“这是药酒。我那日见过霍羽,就把浆糊涂在木栅栏的附近。我的一个朋友告诉我,这药酒一旦和浆糊混合,就会改变颜色。你们谁有兴趣把靴子脱下来试试?”
生死
所有人都沉默,低着头不敢看我。
我看了王盈一眼,王盈说,“给你们一个机会。如果自己主动jiāo代的,还可以保住xing命。若是被王妃查出来了,格杀勿论!提供有利线索的,本将军有重赏。”
马上有一个狱卒爬到我脚边,大声说,“报告将军王妃,小的看到,他去了牢房!”他指着身后的一个狱卒,那个狱卒大惊,面色瞬时苍白,“你,你胡说!”
“我没有胡说,你趁我们不注意,溜进牢房里面!”
我看着那个狱卒,王盈大喝一声,“大胆,你还不说实话!非要用刑才肯招吗?!”
“小的说,小的什么都说……”他开始陈述他几次偷偷给霍羽传纸条,几次伺机要把霍羽放走的过程。他说他一家老小都在赤京之中,他若不帮霍家办事,很有可能会给家人引来杀身之祸。他说着说着,就嚎哭了起来,与他一起跪着的几个狱卒也都低头沉默。
他们本来就是朝廷派来戍边的士兵,家乡多在中土,亲人不在身边。
小陆子跟我说过,做奴才的,有太多的无奈,太多的身不由己,他们的生命在上位者看来,轻贱如蝼蚁。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自保而已。纵使错,也错在命运,错在地位,错在bī他们的人。
“你们以为,替霍勇办事,就真的是在帮你们自己和家人吗?”我叹了口气,让他们都起来,“霍勇等人在赤京中排斥异己,残害忠良。小小的几句逆耳忠言,便会招来灭门的惨祸。上到主人,下到厨娘丫环,无一能够幸免。他岂是会手下留qíng之人?这次霍勇出兵,全天下都知道他师出无名。王爷他们只有胜了,才能还天下一个太平,还世道一片朗朗晴空。否则,死亡和杀戮就不会停止,所有的老百姓都将活在恐惧之中。道义是在王爷这边的,你们明白吗?”
“小的们,明白。”
王盈看了狱卒一眼,对我说,“画堂,那这个人……”
“王将军,这次就算了吧。每个人都有重新改过的机会。我此举,只是想让你们知道,大家只有一条心,共同战胜jian佞,才能真正保家卫国。助纣为nüè的后果,不仅是引火烧身,也是害人害己。各位都是忠义之士,好好想清楚吧。”
我拂袖往自己的房间行去,走到长廊之下,看到李锐坐在廊凳上,托着下巴看天。
我走到他身边,摸了摸他的头,他也不看我,径自说,“娘,如果一直一直在心里想着爹,一直一直梦到爹,爹是不是就会出现了?我们好像已经分开好久好久了。”
“锐儿。”我把他抱入怀中,靠在他的小脑袋上,“等到战事结束,我们一家就能团圆了。”
“想想每天都哭。我也想哭,但是爹说李家的男人要像个真正的男子汉。所以我不会哭的。今天我去街上看到好多受伤的人,爹会好好的,对吧?”
“恩,爹的身手很好,不会有事的。”
李锐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我抬头仰望着蓝天。白云游走,向着那个寄托着我们太多思念的地方。那个人,是不是也在跟我们望着同样的一片天空?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到那平静的日子里去,耳边不再有那些饱含生离死别的哀嚎?
两天以后,小陆子匆匆来见我,一进屋子,就“咚”地一声跪在地上。
我正在教锐儿写字,锐儿见此qíng景很乖地跳下椅子,自己出去了。
“怎么了?”我把笔放在笔架上,qiáng自镇定地问。
小陆子匍匐在地上,“公主,谢大人不好了!阵前jiāo换的时候,霍羽忽然挣脱绳索,用矛刺穿了谢大人的胸口!王爷不让报到呼图城来,是明之偷偷来报信的。据说,就要……就要……”
我的心被狠狠绞了一下,耳边嗡嗡的,大脑一片空白。谢明岚……怎么会?我好像忽然被人按进水里,无法呼吸。下意识地提起裙摆,飞也似地奔出门外,腿脚好像都软绵绵的,也辨不清方向。我随意抓住一个士兵,嘶吼着,“马,最近的马在哪里!”
那士兵愣愣地指着一个方向。
我这一生都没有用这么快的速度骑过马,我用鞭子狠狠地抽着马背,仿佛那样能让我即将炸裂的内心,释放出一些压力来。不断有伤兵从炎凉城运到呼图城和邻近的几个城池去,也有正在办着丧事运送棺木的行仗。我朝着与他们相反的方向狂奔,不敢看那些棺木一眼。
我冲进炎凉城,直奔陇西王府。王府里的人看见我,全都惊愣住。我猩红着眼,用平生最大的力气喊道,“谢明岚在哪里!”
无人回答我。
我一个屋子一个屋子地乱闯,没日没夜的狂奔已经让我jīng疲力尽。但我只能机械地重复着这些动作,好让内心的恐惧能够稍稍平复。最后,小东赶来,阻止了我,“王妃,请这边走。”
我踩着地上的影子,跟着他走进一间满是药味的屋子。
几个大夫模样的人在围在chuáng榻边,摇头叹气。我踉跄地走过去,凶狠地推开他们,直愣愣地看着躺在chuáng上的人。他的脸白得近乎透明,我好像只要用力呼吸,他就会像烟一样散去。我们有许多年没有见,他仍然是我少女时绚烂的样子,从未改变。
“……小白龙……!”我扑到chuáng边,胡乱地抓着他的手。他的手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我怀疑他身体里的那缕魂魄,已入我梦中,不再在这里。
他一动不动,我把他的手握得更紧。
“不要不理我好不好?”我伸手摸着他瘦削的脸,泪水落进他的掌心里,“求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我们之间,还有很多事qíng没有说清楚……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好不好?我要你活着,我只要你活着……!”我伏在他的身上大哭,儿时的画面不断在脑海里面涌现。那个蹒跚背着我的小白龙,那个在紫藤花林里哭泣的男孩子,那个我曾经那么喜欢,那么喜欢的少年,那个差点我给了一生一世的男人。
难道,我终究什么都做不了,要眼睁睁地看着,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吗?
“暖暖,不要这样。”有人要把我抱开,我却死活都不肯松开谢明岚。我声嘶力竭地咆哮着,抓伤了抱着我的那个人。那人终于松开手,好似静静地立于我的身后。我贴着谢明岚的手背,一直痛哭,“小白龙,如果你死了,我会马上忘了你,生生世世都忘记你。你再也不能叫我难过伤心。”
他的手指终于动了动,我大喜过望,“大夫,大夫快来看看!”
大夫马上蜂拥过来,把我挤出了chuáng边。我这才感到排山倒海般的疲惫,直挺挺地向后倒去,落进一个熟悉的怀抱里。
我又梦见了孩童时的很多事。谢明岚带着我溜出宫去看戏,我们躲在桌子底下,吃他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糕点。台上的青衣花旦,挥舞长袖,锣鼓铿锵,梨园中的看客振臂喝彩。那个时候,平凡到诸如吃糕点,被戏班老板追逐这样的小事,也能让我高兴许久。也许值得高兴的并不是事qíng的本身,而是一起做那件事的人。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把名叫谢明岚的人qiáng行按在心底,不让他冒头。而当他游走在生死边缘之时,那些时年日月,便会如一夜chūn风chuī开的千树万树梨花,盛满心头。时至今日,也许与爱qíng无关,他是我的亲人,我们有独属于彼此的记忆和感qíng,时空并不能割断。
我在这样的了悟里面睁开眼睛,熟悉的房间,却空无一人。
我起身下chuáng,打开房门的时候,刚好看到刘浣迎面走过来。她见到我,停住脚步,自身后的下人那里接过托盘,越过我,径自进了房间。
她坐在椅子上看着我,我有些心虚,绞着手指,不敢说话。
她心里也有一个人,那个人的分量或许不轻于我心里的谢明岚。
“我们谈谈。”
“小浣……”我恳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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