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气之上是上元期,上元以后是准武圣,而后才是武圣。三阶的差距,若我与他正面较量,毫不夸张的结局,是我非他一招之敌。
我深吸一口气,手触琴弦。沉重的乐声响起,一曲汉阳古意仿佛推开了蛛丝密布的厚重巨门,昨日繁华的都市再现。白马香车大道连斜,凤吐流苏龙衔华盖,谁家的娇小楼前相逢,莺啼燕呢口氛氲。
嘈杂喧闹的第一折令葛仲逊稍感意外,与所有初次倾听妃子血音的人一般,很难相信那么一把粗制古怪的琵琶能凭借沉哑的音色演奏出清楚的乐音,且动人心扉。葛仲逊凝视着我的手,想必也识破了罗玄门另一项密技,确实没有手速的造诣,难使妃子血声乐清晰。而我手速未成,初弹妃子血的时候,也只能轰奏俗音。
汉阳古意进入了哀艳的第二折,细柳青槐罗帷朱被,姬人紫裙侠客阔剑,昼夜不休的燕歌赵舞,chūn去秋来不知觉中年华老去,桃花犹在红颜衰,曾经比目空梦徊。
粗重的断音声声点点化简于繁,如画艺的留白,简洁和空隙带出余韵浓浓。每个人都有过往,都有年少,即便是个大jian大恶之徒,也一样会怀念儿时的光yīn。而葛仲逊是个老人,老人都爱追忆。有的人一老就爱唠叨往事,有的人却越老越寡言,实际上后者更缅怀旧日,绝口不提只为永远储存心底不愿与人分享。
我看着葛仲逊阖目沉浸于乐曲,手印暗结,放出一丝气劲弹响了第三折。他立时睁开双眼,目光炯炯的盯住了我的手。
一音诡谲曲调调高。刹时,乐境大变。斜月西沉江水凝滞,秋风入关征人望乡,冷箭风骚霜破四壁,汉阳城岌岌可危。排兵点将,征伐讨逆。我一丝不苟的奏出紧密变化繁多的乐章,同时紧绷心弦。葛仲逊果然警惕,若我出其不意爆出刺杀绝音,必然得不了手。
曲中,我望了望天,阳光仍然白亮,宽解人的衣裳确实需要暖煦,若依着寒风的xing子,只会添人厚衣。
汉阳古意切切铮铮后进入了最后一折,葛仲逊又缓缓闭目。乐音中流露出气劲,他的徒儿也会,并不希奇。荒凉的曲调平铺伏陈,勾勒出战后的汉阳景致。
城树崔嵬英魂悲色,chūn风又绿举目无亲,翡翠屠苏歌却复起,一弦一柱重拾昔日光景。滚滚江河东去水,汉阳无qíng赖月明,婉转典雅的乐音溜出指间,一片若有似无的气劲,仿佛与温亮的日光合为一体,悄然围绕住了葛仲逊。
卷五;3
3
乐音绕腕,气劲垂缕,我屏息静气的捻弹尾乐,手心已湿心似满弓。五弦裂帛一声后,一滴血啪嗒溅落琵琶,跟着是一口血。我只觉胸口气闷,血气倒涌,还未爆出绝音,我已受了内伤。
“果然是流血琵琶。”葛仲逊感慨,“破絮藏秀,粗器别样,一曲值千金。王灵运犹在,也只能愧对中正九天。”
我低头捧琴压抑着问:“为什么?”
葛仲逊换了语气:“你连伤熙元二次,害他修为倒退,若非他以死相胁,你以为你还有命坐在这里弹琵琶吗?”
我暗自调息,原来我想要他命,他也在算计我的命。当我专注于凝发气劲,蓄势待发的时候,他同样也暗使气劲反过来锁定住了我。而他的功力远胜于我,使我以为周遭微玄的气场全是自个的,于不知觉中着了他的道。
“说起来你倒与熙元般配,一样不知天高地厚的xing子,但就你那点微末伎俩,也敢在老夫面前搬弄?”葛仲逊笑了笑,“好在你还算个明白人,也就试探,不然就不是受点伤那么简单了!年轻人呐,总不安分,天纵奇才又如何?你不要忘了,你黎族容哥儿的下场,神童都是早夭的。”
我qiáng压心底被激起的恨意,有一点他没说错,天纵奇才确实不怎么样,即便我一出生就到武圣的境界,可他却早在这个境界很多年了。我需要更qiáng大的武力。
“其实老夫很欣赏你,不知罗玄门哪位能人能调教出你这样的弟子,修为、心xing、胆色无不都是上上之品,更难能可贵的是,你还如此年轻。唉,我是老了,看到你就想到昨日,想当年,老夫亦意气风发,剑啸江湖。”
我稳了气息,重抱妃子血。是的,我还年轻,还有机会。不怕死不意味着白送xing命。
“国师的指点,黎会牢记心底。请国师保重,黎还会再来讨教。”我起身,缓缓道。葛仲逊你不能死,你还不能给我老死,你要等着我取你项上人头,你要等着我割开你的血管,偿我黎族的血债。
“黎姑娘留步。”葛仲逊喊住了我。我与他对视,除了冷漠和空dòng,我再找不出其它表qíng来掩饰自己真实的心qíng。
“国师还有何指教?”
葛仲逊笑问:“姑娘还未回答老夫,师从罗玄门的哪位?”
我沉吟道:“只知家师姓苏。”罗玄门我一共只知道三个人,唯一能扯来用的只有苏堂竹,药王杜微和大杲昌帝的名号都太过惊世骇俗。
不想葛仲逊捋捋胡子,道:“老夫很意外,苏世南的资质平庸,却教出你这样的弟子。”
我心想,苏世南,或许是苏堂竹的老爹,看来我扯对了。
只听葛仲逊又道:“黎姑娘,老夫奉劝你一句,此地乃西秦都城,与大杲朝廷有关的事最好不要牵扯。苏世南虽然可能是你授业之师,但他心在仕途,你若继续师从他,长久以往修为上恐难再有长进。”
望着葛仲逊闪烁眸光,我知他在诱我橄榄枝。略思片刻,我不亢不卑的道:“国师可能猜错了,罗玄门下姓苏的或许不止苏世南一位。黎再谢国师指点。”
葛仲逊深深的凝望我,武圣的眼光锋芒渐露。忽然,他放开气劲,铺天盖地的qiáng者气息改变了庄园氛围,遮蔽了正午光芒。我只觉身子僵硬,脚若铅石,竟再无法移动分毫。我的气劲不足以抵抗他的威压,深藏的愤恨和潜意识中的畏惧jiāo织难分。
这就是他真正的实力?摧枯拉朽瓦解我的气劲,直bī我屈服。但是,我屈服个什么呢?我可以对西日昌低头,但决不向葛仲逊低头。西日昌欠的只是我一人,葛仲逊欠的却是我满门。
我的气息再次紊乱,嘴角再次溢出鲜血,在qiáng大的气劲压迫中,血滴的很慢,很慢。血坠落妃子血琴弦,因巨压而生的沉重,令血打动了琴弦。咚一声,震出余韵。
葛仲逊默然收手。我一手抱着妃子血,一手抹去了嘴边血迹。
难平的呼吸,疯狂的杂念,叫嚣于体内嘶吼于血脉,险些令我不顾一切冲上前去。
“很像……”葛仲逊低低叹息,“熙元伤了二次,你也伤了二次。现在,你可以走了!你若需老夫助你寻找天一诀,只要到淼珍湖上夜弹一曲即可。”
我长笑一声,转身离去。败的稀里糊涂,伤的一塌糊涂,虽然不甘心,但天壤的差距横隔在那里。
卷五;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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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葛仲逊的庄园,一路上我想到了很多细节。有三件事很重要。一,我分明伤了侯熙元三次,葛仲逊却只说二次,那我真正的绝杀之音他显然不知道;二,苏堂竹若与苏世南有血亲关系,追求仕途的亲人拜倒西日昌麾下,苏堂竹自然身不由己;三,葛仲逊与王灵运关系匪浅,但天下皆知王灵运的乐器是中正九天,那谁人教出侯熙元一手好琴?
我拒绝了来时的轿子,缓步返京都。相比早几年那几次受伤,这次的内伤真算不了什么。我只要觅个安静之所,修炼照旷即可。
步入城门的时候,我定下心来。虽然连动手的机会都没,但我已然跳过了侯熙元搭上了葛仲逊,只要葛仲逊还惦记着天一诀,我就有的是机会,而最重要的是,我还活着。
泰石巷我是不打算回去了,与侯熙元纠缠不清对我一点好处都没,李雍我也不会去找他,与西日昌有关的总是血腥腥。
我抱着妃子血低头在大街上走,肚子有些饿了,仇人的ròu没吃上,口袋里一枚铜板都没有,也许我该再去倾城苑取点盘缠。在我眼里,倾城苑就是我的钱庄。妈妈往我身上投了几年钱,但转手卖我却从李雍那得了二百金。我也就缺钱才到她那儿去讨些利息,偶尔短个十金八金的,妈妈不会觉得。
我挪着步子往倾城苑走,走到半路觉着不对,有人尾随。
我蹒跚绕往僻静的街巷,一边艰难的将妃子血挂到腰后。乐音杀人一方面可能伤及无辜,另一方面则惊骇世人。
我走入死巷,一手扶墙,佯装喘息。身后的人影再无处可避,总共四人堵着巷子,打头一人问:“姑娘不回泰石巷吗?”
知他们是侯府的人,我冷冷道:“我乃有夫之妇,你家公子血气方刚,这瓜田李下的,旁人可以当作不知,腆着脸皮死赖着,我可做不到。”
四人一怔,后而恼怒。
为首人忍怒道:“黎姑娘,若换了昨日我们还不敢与你jiāo手,但你从国师那负伤而回,如何是我们对手?识相的,乖乖跟我们回去,不然休怪我们动手!”
虎落平阳被犬欺吗?我冷笑一声,一手翻指,结了个最简单的手印。
“敬酒不吃吃罚酒!”感知到我的气劲,四人冲了过来。
“去!”我的手印正中过第一人的拳头,那人不过清元初的气劲,二相较劲,立时被我击飞,他身后的人没能接抱住,二人一并倒退七步方才站稳。
四人骇然。
寻常的看家护院岂有清元期的身手?当年西日昌遣人截我,出动的高手也不过清元的修为。四人想必也是侯府拔尖的,一招高下分明,便齐齐收了攻势。
我qiáng压住气劲引发的气血翻涌,冷冷道:“挡死还是逃命,自己选!”
“小看姑娘了。”领首勉qiáng站直道,“我等不是姑娘敌手,但姑娘也到了qiáng弩之末。这京都城说大很大,说小很小。姑娘能敌我们四人,却不知姑娘能敌四十人四百人否?”
我懒得跟他们罗嗦,径自从四人中间穿过。四人不敢留我,却依然远远吊着,我回首,四人又缩了头去。
“早知道前面就结果了gān净!”我低低的抛了句,但也只是嘴上说说。我确实到了qiáng弩之末,内伤之下,就算杀了那四人,我也好不到那里去。
我漫无目的的穿行于京都街道,身子越来越乏力,腿脚越来越酸软,可我不能止步,我停下了或晕阙了,只会被人拖入泰石巷。至于借宿客栈,想都不用想,前脚住进后脚就会被赶出,有权有势的西秦宰相还摆不平区区商贾吗?
我从心底叹了口气,无它,忽然想到一人。如果这里是盛京,如果这里是大杲的都城,也许我连上街踱步都做不到。慢慢找吧,我只需一地偏隅安静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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