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深火热,翻腾颠倒,最后入饕餮者之腹。
她忽然眼睫一颤。
看见了一匹雪白的马。
从她的角度,还可以看见骑士雪白的长靴,垂下的雪白衣襟,衣袍很薄,因风飘拂如淡云。袍襟上,没有垂落任何时下男子常佩戴的香囊玉佩。整洁利落。
她知道这人会有玉带束得极细的腰。
她知道他的衣裳从里到外都如雪,都轻薄。
她知道领口会有一枚珍珠,一般都是淡金色。
她恨自己的知道,做不到轻易忘掉。有些记忆太深刻,镂在心版上,想要抹去,先得撕筋扯ròu,鲜血淋漓。
从策马的姿态来看,她遗憾地发现,他还是和从前一样,姿态笔直。
看来确实没事。
她再一次在心底涌上练武的迫切渴望。
那匹马缓缓靠近,他竟然往这边来了。景横波清晰地听见七杀的呼吸越来越急迫,伊柒的手指一直停留在板车下,随时都可以将武器抽出。
景横波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一抹白影,两丈、一丈、半丈、三尺、两尺……
气氛已经紧绷得快要爆炸。
伊柒的武器已经抽出一半,换个角度就能看见乌黑的刃面。
宫胤忽然停住了。
就停在景横波板车之侧,离景横波半尺距离。
伊柒的肩膀僵住,以至于差点抽筋。
景横波紧紧盯着宫胤的靴子。
这么近……这么近……
手边就有防身的匕首,一刀就能捅到他,她出刀的技巧,足可以让他从此残废。
手指慢慢弹动,抑制不住的yù望,指尖一翻刀已经在手中,在黑暗的夹层翻转出一道明光。
光芒里忽然闪过往昔一幕。
“你是打算剥shòu皮还是人皮?”
“注意关节。关节!”
“三分处入,好,对,起!”
“这一百只兔子狍子,你今天负责弄完。”
“宫胤,你教我的好像不是剥shòu皮手法耶,不会是杀人手法吧?小心我练熟了,宰了你。”
“你尽可试试。”
黑暗中她忽然泪流满面。
那些留存在过往里的,明明美好却已经残破不堪的记忆。
板车底粉尘落下,混杂着泪水灌入唇角,她狠狠咽下,不想忘记人生里每一段滋味。
宫胤自始至终没有说话,也没有看板车,他似乎在看城门。
随即景横波就听见蒙虎的声音,长声传令,“玉照与亢龙换防,最后一批出城者出城,一刻钟后,闭城门!”
随即大批大批的士兵奔来,都是白色制式皮甲的玉照士兵,取代了亢龙的位置。
七杀和铁星泽等人都舒了一口气,赶紧推起板车跟随出城的人流,景横波眼睁睁看着板车以极快的速度,离宫胤越来越远。
现在想杀他,也做不到了。
失去了这次机会,也许以后天涯永不再见,这一生的恨和爱,只凝固了昨夜皇城广场的血,永远留在了帝歌。
他在城门前,她在板车内。他在光明里,她在黑暗中。
越离越远。
景横波闭上眼睛。
不出手是对的。当他人为了她的xing命甘愿委屈自己,她又凭什么不能为了他人的安全抑下杀机。
眼看将出城门。
忽然城门口一阵震动,似乎有军马bī近,地面撼动隐隐。地平线上几骑泼风般驰来,马上骑士还没到达城门,已经滚鞍下马,气急败坏地长声传报。
“报——燕杀军称其主被冤,要申诉于国师驾前,现已bī近城门!”
不用他喊,其实所有人都已经看见,那一片烟尘滚滚的地平线上,忽然就出现了风一般的燕杀军。
这么冷的天气,依旧皮甲,luǒ胸,粗壮的手臂青筋贲起,不骑马速度竟然也如奔马迅速,眨眼就bī近城门前。
“关门!”
守城门的士兵立即关门。沉重的双开城门缓缓合起。
此时景横波的板车正在城门中央!
而来势极快的燕杀军阵列中,忽然就跃出几骑,骑士们彪悍壮硕远超一般燕杀士兵,声若洪钟地哈哈大笑。
“抓几个人质玩玩,再和宫胤那小子谈判!”
声到人到,一大群骑兵冲来,顿时将刚出城的那一批人掳去,其中冲在最前面的几人,看见那板车,咧嘴一笑道:“想吃菜!”劈手就来夺。
“回家吃你娘奶去!”天弃一抬手就拍开了对方的手掌。
“好功夫!”燕杀士兵眼睛一亮,也顾不得看守那些刚出城的人了,纷纷涌上,这边天弃和伊柒等人都扑了出去,只留铁星泽保护着几个女子和板车。
城门还在缓缓关起,铁星泽额头急出了汗——是将板车推出去还是拉进城?
推出去,就是进入燕杀军包围圈。
拉回来,是进入宫胤的包围圈,更要命的是,伊柒那几个不着调的,已经杀出了城外,他把板车拉回去,门一关,就连保护的人都没了。
这一霎连向来稳重多智的铁星泽,都一时难以决定。
身后蒙虎长声呼喊:“城门将关,有敌来犯!出城者速速退后!”
铁星泽回头看一眼,咬咬牙,将板车向后一拉。
景横波忽然道:“向外走!”
此时人声打架声喧嚣,她和宫胤还隔着距离,大声说话也无人注意。
马上,宫胤的衣袂忽然微微一震。
铁星泽听见景横波这句,一怔,但还是下意识依从了她的话,将板车向外一推。
正在此时一个燕杀士兵伸手来够板车,两边力道jiāo击,哗啦一声,板车上各式菜蔬滚了一地。
与此同时,城门也将关起,板车正卡住城门,砰一声两扇沉重的门撞在板车上。
吱嘎声响,板车裂开。
暗屉露出。
景横波霍然坐起。
整个城门内外,忽然一静。
马上的宫胤,一僵。
这一刻空气似乎凝固,只余对视双眼,他在马上高高俯瞰,她在板车上门fèng间霍然抬头。
隔城门、军队、帝歌、和一夜血火背叛,相望。
时光如此短暂而又漫长。
他衣袂飘起垂落,仿佛还是那夜凤来栖chuáng上,看见他支起的肘清冷的眼和淡淡的月光。
她长发零落披散,仿佛还是那日玉照宫桥上,他背着她,听她撒酒疯对苍天厚土表白,将一头青丝乱在他肩上。
一生一霎,莫失莫忘。
如电光。
电光一闪,下一刻她手一挥,他头顶一根枯枝忽然脱落,也如电光猛she向他!
他竟未动弹,似已将身周忘却,又似根本不屑于理会这软弱一击。
“啪。”一声蒙虎出手,刀鞘将树枝拍碎,灰色尘屑纷落,染了他雪白衣襟。
他微微垂下眼,似乎在看弄脏的衣襟,又似乎只是下意识。
蒙虎咬着牙,看看他又看看她。禹chūn用一双胖手不断揉着脸,似乎想把自己脸皮子和心里的话都搓掉。
景横波却已经被拉出了城门。
一个燕杀士兵大笑道:“不进不出地堵在门口gān嘛,来吧!”一伸手将只剩个底部的板车拖了出去。
守门的士兵急忙拉动绞盘,轰隆一声,城门合拢。
门fèng合拢的最后一霎,他只看见她忽然闭眼,清晨初起的日光在她额头闪成一片淡金,庄严遥远如窟壁古雕。
闭上眼,隔绝再见那一眼。
城门合拢。
他手中马缰,忽然无声无息断裂,掌心两道深红的勒痕。
蒙虎转过头去,禹chūn踮起脚,焦灼不安地看看城门,再看看宫胤,终究没敢说话。
景横波被拽出。
忽然头顶烈风过,她下意识头一缩。
“砰。”城门上一声裂响,一名冲得最近的燕杀士兵,将手中战斧扔出,擦过景横波脑袋,狠狠嵌在城门上!
城门坚硬包铁,斧头能入城门,何等臂力!
这还是一个普通燕杀士兵!
景横波睁开眼睛,正看见燕杀士兵,如cháo水般涌了来。
伊柒等人,已经被燕杀士兵一团团围住各自厮杀,燕杀士兵极有野战经验,几乎在立刻,就将伊柒等人分割了开来,只包围不袭杀,只游走不接触,存心要耗累他们,气得七杀哇哇乱叫。
七杀和天弃武功虽高,但却没有对敌军阵的经验,一开始就犯了策略错误,被打散包围,还要护住拥雪紫蕊,顿时被bī离景横波越来越远。
景横波一人陷在燕杀军的海洋里。
四面是先前被挟持的哭泣惊慌的百姓,身周是个个高大彪悍,满身杀气的燕杀军。她只仰头,眯着眼看天际的熙光。
不管昨夜雪下得多大,今早太阳还是出来了。
“这女人胆子大!”燕杀士兵向来佩服有胆量的人,看她镇定,倒来了几分兴趣,都围了过来。
这些燕杀军行事风格完全不同军纪严整的玉照亢龙两军,似乎更加随意放纵,在战场上也谈笑自如,但单兵武力也更高。
“吃我一刀!”有人拔刀下劈,刀光匹练般倒挂她头顶。
她抬起手,握成拳,搁在心口。
刀光在她头顶一分处戛然而止,出手的士兵手臂如铁,青筋绷起,刀纹丝不动。
其余士兵哈哈大笑。
“确实好胆量,就冲这胆量,不为难你!做我们人质就好了!”
景横波没理会他们的话,拳头抬起,慢慢在心口擂了三次。
像当初,迎驾大典上,燕杀士兵曾经做过的那个动作。
笑声戛然而止,众人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
半晌,那出刀的士兵将刀一把归鞘,低下头,瞪着铜铃大眼,仔细打量着景横波的脸。
景横波配合地抬起头,对他露出个明媚生花的笑容。
士兵们又静了静,似乎没想到这个看起来虚弱láng狈,浑身jīng气都似乎散了的女子,在这样的时刻,居然还能露出这样灿烂,令人目眩的艳美笑容。
有种人骨子里的风华,历经磨折才见其色。
那士兵瞪大眼,半晌喃喃吸口气,“……女王!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他上下打量景横波,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士兵们有的终于认出了她,有的完全陌生好奇地冲她看,但让景横波微微放松的是,敌意和杀气,没有了。
她的猜测果然没有错。
“好久不见,”她笑了笑,“你们是想救耶律国师的吗?我刚从耶律府里出来,他好像被亢龙军拿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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