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众面面相觑,只有景横波听懂,呸一声道:“应你妹啊!”
“女王”在台上抖了半天,第五折斩羽收英白快要开场了。
“女王”好容易收拾好qíng绪,咿咿呀呀唱起,“大荒亦有酒中才,玉照龙骑夜光白。”说他“枕畔佳人夜夜新,花丛遍摘不染襟。”,又道,“厌却金堂多风流,不如且尽一杯酒。”决定“名花自当倾名将,且将新人换旧人”。
这是要酒醉英白,委身相许的节奏,观众顿时又兴奋起来。
依旧是鼓点急响,那女戏子很是诧异,按照剧本,这时候当花园见英白,丝竹悠扬共进酒才对。
这没办法,戏班子的人都被放倒了,无人奏乐,孟破天兼顾道具服装场记灯光音响导演演员群众演员诸般角色,她只会打鼓……
景横波听着鼓点,想着不会英白也混进来了吧?他也自己来演自己?
鼓点急响,青衫英白上前来。一手酒壶一手酒,姿态风流。
他出来,众人一声彩。
别的不说,那妆比裴枢像样多了,也没抹太多油彩,瞧上去却英挺又清慡。
“女王”尤其看得真切,只觉得那人那双眸子,也如酒液清冽醉人。
她暗暗喝一声彩,心里却明白这也不是戏班的人,寻常人绝没有这样一双眸子。
而这人虽然不似刚才“裴枢”一般气势压人,但周身气场冷冽厚重,她因此兴起的畏惧和不敢靠近的qíng绪,并不比面对英白少多少。
按照剧qíng,她和英白在斩羽部王宫花园月下对酒,酒不醉人人自醉,一番qíng挑,酒后乱xing,让英白也做了“女王”入幕之宾。
反正在这个剧本里,所有女王身边的男人,都是被她色诱来的,区别的只是色诱的方式罢了。
对面男子似乎看着她,又似乎没看,淡淡道:“演。”
她立即激灵灵一颤,只得伸手,去接英白的酒壶,一边接一边往他肩上靠,唱道:“三千茂苑景如画,阊门碧瓦月华楼,劝君且饮杯中酒,青chūn韶华正风流。”
一边反腰,脸盈盈抬起,手臂勾向“英白”臂弯,曼声道:“大统领饮个双杯儿。”
台下景横波眯起眼睛,笑道:“这是一上来就要饮jiāo杯的节奏啊,难道这位英白还是戏班子的本尊?”
“英白”接了酒杯,众人兴奋鼓噪,大叫:“饮个对嘴儿!”“饮个双杯儿!”“摸她呀!摸她!”
眼看那女子只差零点零一公分,就要碰到“英白”的臂弯,“英白”手指一弹,那戏子身子一僵,定住。
她此时正一个微微后仰,侧头,腰弯三十度的曼妙之姿。一定住,倒像是故意展示绝佳的腰功,底下顿时一阵疯狂喝彩,大赞:“好腰力!”
“女王好腰力!”
“难怪能夜御七男!”
“如此女子,如láng似虎,吸jīng摄元,我等消受不得啊哈哈……”
穆先生面沉如水,手臂微微抬起,景横波一把按住他手臂,道:“别。”
穆先生轻轻叹息一声,道:“我错了,我不该劝你忍,这些人该杀,哪怕杀了麻烦,以后再想办法便是。”
“这是愚民。”景横波道,“他们听了明晏安的诽谤挑唆,认定我是yíndàng无耻,前来夺取他们家园,破坏他们安宁生活的罪魁祸首,心中满怀对我的仇恨,怎么可能给我什么好听话儿?你杀了他们又有什么用?杀得了这里几十几百人,难道还杀了全城?要杀,也是杀明晏安才对。当然,”她眯眼轻轻一笑,“等我看完这到底是什么一出戏,回头非得把这些蠢货好好折腾不可。”
她身边,柴俞本来满脸不自在,听了这句,脸色微微惊异地看了她一眼。
台上,英白轻描淡写地将自己的胳膊,从那女戏子手臂中抽出,看了台下一眼。
他目光如冷电,剑般一刺,看见的人心头都一凛,轻薄言语慢慢消声。
英白端着酒杯,在台上漫步,他也不唱,只长声吟哦,声音微醉般醇美幽远,又带微微凉意,似雪中漫步饮烧酒般的意境。
众人不由自主便安静下来,静静聆听。
他道:“道不尽一路金戈铁马,雪埋尸骨血染沙,说不得一心牵扯绊挂,心无定处人天涯。且弃了huáng金甲,绘一帧江山画。笔端有qíng声喑哑。”
“好句。”景横波感叹,“我不懂,却觉得凄凉入心。”
穆先生默默看了她一眼。
他道:“我见那女子好年华,我见那女子颜如花,最难得一心如暖玉,映长空霓虹万里霞。”
景横波抿了抿嘴,想说那女子便纵如花似玉,现在也不过黑水泽里一野糙。
穆先生又默默看了她一眼。
他道:“自古来人心筹谋,抵不得算计频多,蝇营狗苟遍地走,不须懂未雨绸缪。”
景横波手指一颤,微微闭了闭眼睛。人心筹谋算计多,不见尽头。
穆先生眯起眼。柴俞看看她看看他又看看台上的他。
他道:“莫怨他郎心似铁,一抔血庭前作别,好天良夜不多时,终负了人间风月。”
景横波浑身发冷,忍不住轻颤,穆先生伸手要握住她的手,她却如被针刺了般飞快一缩。
穆先生的手,停在空中,半晌,慢慢收回。
他在台上漫步,满场不是观众,不过是他子民,满场子民沉默,似陪他一同堕入永无尽头的茫茫风雪。
他道:“幽幽寂寂huáng金殿,冷冷清清玉照宫,惨惨戚戚众生相,痴痴茫茫两心同。”
她连掌心都冰冷,却茫然抬手,抚住了发烫的脸,脸上烧的不知是火,还是此刻痛至痴痴茫茫的心境。
十六叠字,心事亦相叠。
他停下,手中酒壶缓缓下倾,是杯酒相酹的姿态。
壶中竟然真的有酒,一线清流,酒香弥散,众人都似有醉意。
他声音悠悠:“风卷了华堂高檐,雪漫了玉阙金宫,三万里天地一口钟,万物懵懂,身在梦中。”
景横波忽然向前一冲。
穆先生及时将她拉住。
台上“英白”抬手遥遥一指,正对着这方向,景横波如被隔空点xué,完全动弹不得。
她死死盯着那“英白”,他却转过头去,面对台上“女王”。
此时观众如在梦中惊醒,这才想起“女王”还大后仰定着呢,这得多长时间了?这腰力实在惊世骇俗!
也有人发现那戏子浑身微微颤抖,大汗湿透了衣襟,敷着厚厚油彩,都能看见涨红的脸色。
“英白”手指一拂,她能动了,立即就要向后倒,他顺势衣袖一带,将她的宝座挪成背对台下,把她推在座位上。
长声道:“陛下神功,英白拜服。此生愿驰骋于陛下之疆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台下百姓哗然——这戏是怎么了?
先前的得意和rǔ骂,到此刻显得无稽,“名将”们并非受到色诱,完全因为女王“英明神武”才“倒头就拜”,这和歌颂朝廷大王的戏曲有何区别?
景横波目光闪动,“英白”最后两句虽然是套话,但语气深重,令人心颤,尤其最后四个字,她听着,心便一跳。
她还想上去,英白将酒壶一抛,转身就走。鼓点急响,不等那“女王”缓过劲来唱词儿,台侧转过一个人来,赫然王服金冠,族长打扮。
台下百姓惊叫:“大王!”纷纷下跪。
这是大荒规矩,虽然是扮演者,但代表的是王者,自然要见者拜一拜,以示对王权的尊重。
穆先生忽然道:“我们的人!”
台上“明晏安”上了台,也不唱,也不道白,一脸肃穆,大步迎着那有些惶然的“女王”,双膝一曲,推金山倒玉柱,倒头便拜!
台下“啊!”地一声,百姓全傻了。
那女戏子惊得浑身一颤,要站起来,却似被什么力量死死捺在了座位上,不得不接受“明晏安”的朝拜。
但此时她的座位已经换了位置,背对众人,以至于明晏安面对观众,拜的方向,正对着景横波。
那“明晏安”的扮演者,也是个不会演戏的,直愣愣地道:“微臣明晏安,见过黑水女王!”
百姓惊惶地面面相觑,那“明晏安”大声道:“女王乃朝廷敕封,王权正统,如今驾临玳瑁,正该王权归位。微臣有失远迎,请陛下恕罪!”
那戏子呆呆地说不出话来,明晏安抬头,怒视底下百姓,道:“本王都跪了,你们焉敢不跪接女王?你们这是在蔑视女王!来人!”
后台一声大喝:“在!”
“敢蔑视女王,蔑视本王者,斩!”
“得令!”
砰一声闷响,一股雄浑掌力击出,正击在前排一排浮滑子弟身上,那些人啊一声大叫,齐齐倒地昏迷。
那些人,也是先前讥嘲践踏景横波最厉害的那一批。
百姓们眼看那些人昏迷倒地,生死不知,惊得不敢做声,纷纷跪倒。“明晏安”动作很快,飞快从怀中拿出一枚裹着huáng绸的“玉玺”,双手奉上给“女王”道:“万幸陛下驾临玳瑁,从此统属万方。玳瑁王玺在此,请陛下御览!”
那“女王”呆呆地伸手接了,今日这个戏本,完全不在她的掌握中,她也只能随波逐流。
她一接,“明晏安”立即高声道:“恭贺陛下,恭贺我玳瑁,从此王权归正,玳瑁一统!一拜!”
说完当头一拜,百姓只好也跟着一拜。
“二拜!”
百姓又拜。满地人群偃伏如糙。
四面有人聚集而来,看着这一幕,吃惊得张大了嘴——什么意思?不是说今日长街演戏要侮rǔ女王的吗?怎么搞出当街认主的戏码了?这是不是代表了族长的意思?族长是不是打算认主了?
更有远远听见的,面面相觑——族长已经归顺女王了?
景横波双手抱胸,瞧着面前那些刚才还在骂她,现在却在跪她的百姓。
这些人躲闪着她的目光,满面愤恨不甘,不知道这戏,怎么忽然就演成了这样。
景横波笑吟吟地想,现在想吐血的,该换人了吧?
“三拜……”台上“明晏安”的三拜还没完成,忽然有人厉声道,“不许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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