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黑衣少年又在看竹楼。
景横波可以确定,又是那种不善意的目光。
她微微皱皱眉,忽然听见身后动静,转身看见一个少女,正怯怯地望着她。她记得这少女在别人口中,被称做什么县主。
那少女也是一身脏兮兮却质料jīng美的白袍,但袍子上已经有了破口,破口偏偏还是在靠近裆部的地方。这已经很糟糕了,更糟糕的是,她透过那破裂的袍子,看见那少女里头裤子上隐隐一片红。
那少女盯着她手中的鱼ròu饺,不住咽着唾沫,却又捂住肚子,脸上神色微微痛楚。
景横波看看她,看看那群自顾自喃喃自语的病人,叹了口气,将她拉入屋子里。
看她沾血的袍子,就那么坐在自己擦得gāngān净净的凳子上,景横波又忍不住叹气了。一边叹气一边将饺子递给她,在她láng吞虎咽的时候,景横波在自己包袱里找出一件较小的衣服,又剪了被褥和chuáng单,fèng了一个长长的带子,两头有扣子扣在腰上。
她将东西递给那少女,道:“换了。”
那少女举着沾油的手指,愣愣地看着她。
一只手忽然从窗下伸上来,慢慢接近桌上还没吃完的饺子。
景横波啪地一声推开窗,那只手唰地缩了回去。窗下抬起一大片脏兮兮的脸,那些郡主贵妃啥的,都蓬头垢面蹲在窗下,馋兮兮地望着饺子。
“看看看看什么看?”景横波一抬手叩地敲了最近一个女子的脑门,“就知道吃了吗?生存下来的目的,就知道扮家家和吃了吗?我知道病重被弃,除了吃似乎也没什么好追求的,但你们的人生,就真的只剩下行尸走ròu一样地活着吗?”
那群人傻傻抬起头,目光呆滞,似乎根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看看她,看看,”景横波将那少女从饺子盘面前拖起来,拖到一众女子面前,“你们生了病,发了疯,被丢在这里,就忘记生而为人,生而为女人的本能了吗?没看见她来癸水了吗?没看见她快要露ròu了吗!就算你们什么都忘记了,当初做女人,做母亲的本能,都忘记了吗?就这么让她在那群男人面前晃吗?”
那群女子怔怔地,目光转到那少女的裤裆处,那少女傻傻地站着,呵呵地笑,小小声地道:“肚子疼……”
“那就别只顾着吃!”景横波把衣裳递给她,“拿去换!尤其裤子要换掉!这个东西,垫上棉絮,用在……”她示意给那少女,“回头我帮你和裘锦风要布,或者把你不穿的衣服洗了剪了,要勤换知道吗!这几天不能沾冷水,不要乱吃东西知道吗?”
那少女乖乖点头,景横波示意她去自己的厕所换衣服。回头对那群脏兮兮的女人道:“吃饭倒知道会吃,衣服就不会洗了吗?衣服倒晓得天天换,天天都换脏的好意思吗?头发不知道梳一梳吗?你们得了病,就该自己糟践自己吗?以前的好日子没有了,就不知道怎么过普通人的日子了吗?没人把你们当人看,你们就不把自己当人看了吗?在这湖心岛破屋子里喊一万声贵妃公主,过得却不像人,有脸喊吗?”
那群人仰着脸,还是怔怔地瞧着她,眼底却渐渐有了光,湿湿润润。
似乎有人低低啜泣起来。
景横波出门,随便拽起一个人,往水井边走,打了一桶水,道:“脱下衣服,洗。”
那位自称贵妃的女子,慢慢脱下了外裙,却又对着裙子发呆,一脸不会的模样。
景横波把她的脏衣服,劈头盖脸地甩她脸上,“你闻闻!”
又取出自己的香囊,往她鼻子前一凑,“你闻闻!”
那女子眼睛一亮,鼻子跟着凑过来,景横波已经飞快地收起香囊,冷笑道:“香吧?熟悉吧?以前用过吧?怀念吧?觉得难受吧?你看看你自己现在,还配用这么香的东西吗?”
那女子垂下头,半晌,低低道:“……我有病。”
“我也有病!我还有孩子!我还不知道肚子里孩子有没有问题!”
“……我……我以前……”
“我还是女王呢!谁特么没过过好日子,可我像你们这样吗?抬头,看着我!”
那女子抬起脸,景横波一挺胸,一叉腰,“我也有病,我也沦落,我什么样子,你什么样子,有脸和我哭?”一踢水桶,“我都自己洗衣服,打扫卫生,做饭,照顾自己,你们一样有手有脚,凭什么不能?凭什么不能把自己照顾得好一些?洗衣服,赶紧地,臭死我了!”
那女子看她半天,蹲下身,不等景横波教,自己搓洗起衣服来,动作居然还很熟练。
洗完,将衣服晾起,她才忽然道:“我以前还在洗衣司呆过呢……”
“不是不会,只是忘了。一边怀念过去,一边沉沦于现在。”景横波叹息一声,打了盆水,忍痛拿出自己的木盆,道,“洗个澡。”
眼看那女子又露出惊吓的表qíng,她咬牙道:“不洗,就滚远点!”
那女子犹豫半天,才迈入了澡盆,其余人一直默默看着,自动围过来挡住了她。
景横波一向是随身备洗漱清洁用品的,和耶律祁偷跑出来后,在落云的一处商场分部,也特地去拿过一系列女子用品带着,此刻忍痛拿出半套,帮那女子洗浴。
那女子宽大的衣裳一脱,她才发现她肚子大如鼓,凸着青筋和血丝,竟然如怀孕的妇人,肚子里还发出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声音听来熟悉,她呆了呆,道:“你是浮水部的人!”
妇人不答,她转头看其余人,这才发现这些人,不管外头病灶如何,都有一个大肚子,只是被极其宽大的袍子挡住,一直不明显。
浮水部的人靠近浮水沼泽,受当地沼泽影响,体质特殊,最明显的特征就是这咕噜咕噜之声,后来浮水王族请了名医,也就是司容明的师傅医生,改换了王族的体质,咕噜换成了打呃。景横波对这事还曾经腹诽过,因为她觉得那打呃更恶心些。
她隐隐觉得这事有点不对劲,这群人,难道真的和浮水部有关系?
给那个所谓“贵妃”洗澡,费了三大盆水,第一遍洗出来的时候,满地黑水皮屑,第三遍才勉qiáng算清水,费了景横波半块胰子。
那头发纠结成块,面饼一样,景横波戴了两层面罩,防毒面具一样,才逃过了那“毒气”的杀伤力。
景横波用的东西,都是女子商场里生产的最好的东西,比王族还讲究jīng致,香气浓郁得满院子的人都望过来。世上没有女人能够抗拒这样的诱惑,那群女人两眼发光,越围越紧。
洗gān净了,景横波再不肯贡献自己的衣服,好在夏天阳光烈,先前洗的衣服已经快gān了,给那女子穿上,景横波帮她梳了个头,然后递过了一面镜子。
那女子接过镜子一看,“啊”地一声,眼泪哗地流了满脸。
景横波看她半晌,也不禁唏嘘,“现在,我真有点相信,你曾经是个贵妃了……”
一众女子,怔怔地看着那洗gān净的女人,眼神里满满不可置信,似不敢相信这样一个清透卓绝的女子,会是方才那个一身láng藉污浊的病人,但那样的不可置信背后,更多的是无可隐藏的悲哀——透过眼前的人影,似看见当初的自己,也曾鲜花盛锦,也曾富贵悠游,也曾簪碧玉钗,佩明珠珰,珠翠满头,也曾华庭盛宴,踏chūn秋游,遍赏陌上年少,足风流……
往事随风去,卷金珠玉钿,一地红袖。命运的大风再次刮来时,严冬霜寒,落叶秋愁。
“我知你们堕入泥泞。”景横波声音轻轻,如梦幻如呢喃,“可生而为人的尊严,谁也践踏不去,哪怕别人不把你当人,也该努力活个人样。”
那女子眼泪哗哗地流,似要用泪水将自己再洗一遍。
其余女子默默走开,有人带走了用剩下的胰子。
景横波舒了一口气,觉得自己被臭气围绕的噩梦般的生活,应该可以解脱了。
忽然感觉到有目光,回身一看,那黑衣少年倚门而立,凝视她的目光复杂,景横波还是对他笑笑,这少年没有笑,也没有避让,眼神里有种奇怪的沉重之色。
头顶有目光温存,景横波抬起头,耶律祁也正倚窗而立,一身淡碧色衣袍,和手中青青竹笛色彩呼应。他天生气质幽魅,穿着如此清亮,也让人想到的是月光下的竹林,修长,远远近近的暗影,一片起伏的银辉。
他在楼头对景横波微笑,正如景横波看他清亮自然,他看景横波,也如见这世间最美好风景。
她是人世间色彩丰富而亮烈的画,耀着自己的人生,也耀着他人。光彩所及之处,天地增色。
那来了初cháo的少女怯怯走了出来,换过了衣服,竟然也用水擦过了头脸,也是个清秀的孩子,皮肤剔透,一看就曾经经历过养尊处优的生活。
景横波和她说了经期的注意事项,又给送饭送药的附了纸条,说了这少女的qíng形,要裘锦风开点调经补血的药物来。
次日果然药物多了一包,竟然还多了些布条等物,景横波诧异之余,对那裘锦风印象也好了些。
自从那日之后,女人们经过了一次大清洗,有段时间院子里晾满了衣服。远远望去白幡也似。洗澡流下的垢水让院子外的树都枯了两株,除了实在病重无法洗的,大多都清理了自己,也就几天工夫,景横波便忽然觉得院子里亮堂了。
女人们一gān净,男人们顿时也感觉到了自己的污浊,环境向来有暗示影响作用,渐渐的,院子里的男人们也gān净了起来。这群病人,虽然病得形貌可怖,但衣裳用料jīng美,一旦洗gān净了,满院子长衫广袖,白衣飘飘,鬼气忽然就变成了仙气。
这些鬼气忽然变仙气的家伙们,对景横波的态度,也渐渐发生了变化。每日景横波的药会送到她窗下,一日三餐再无人抢夺偷窃,她的衣服会有人给她收好叠整齐,有时候衣服上还会压着一只新鲜果子。
洗gān净身体的人们,好似也忽然洗去了那些自弃,尊严和矜持,悄然重回。
景横波晚上坐在院子里,看着那些人,一旦gān净了,忽然便都显得姿态高雅,神态平和,举手投足都很有风范,虽然有很多还是病得奇形怪状,但鬼怪之像尽去,不禁悠悠叹息一声,自言自语道:“讲真,这群人,真的越看越像什么王爷贵妃郡主将军了……”
正说着,忽然隐约听见院墙后头竹楼内似有一声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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