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不思举头。
一抹绿色云烟轻飘飘地自梧桐树上坠落,稳稳停于他面前。
秦不思一笑:“姑娘真爱爬树?这梧桐树上可还有小鸟巢xué?”他记得,公子在泗水之畔第一次遇着这无爰姑娘时,那日大雨,绿裳女孩危危爬在一棵枯得将倾的大树上,一手静静托着一个yù散的鸟巢,一手拢起衣袖覆在巢xué上,好似在为里面的幼鸟遮风担雨。
公子命他上树将女孩接下来,女孩却只把鸟巢递给他,她自己只骨碌一下,自树gān上滑下来,落在了树下水坑里,láng狈地沾了一身的泥。
女孩不爱说话,公子见她满身泥污的模样可怜,便将她“捡”回府。侍女给女孩换了一身新衣裳,纯净无暇的白色,清灵秀美的容貌,瞧得即使是内侍的秦不思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公子好不容易才逗得女孩嫣然一笑,彼时,却不妨独孤府家老来要人。秦不思问过才知,女孩名无爰,是独孤妃的徒儿,自幼长在独孤府,颇受宠爱,身份地位不输独孤家族任何一个女儿。那日上巳,祓禊之后无爰失了行踪,有路人说看见公子的车架,家老便一路寻来。
公子生xing多qíng,一眼便喜欢上无爰的安静乖巧,从此频繁来往独孤府,整日和无爰玩在一处。无爰善舞,公子善琴,chūn日煦阳下,无爰随樱花而舞,公子逐白云而歌,旁人见了一眼,便就醉了。都说是一对璧人,堪堪正配。而公子从此心再无旁鹜,独守着无爰一人,爱惜怜宠,无以复加。
可是这无爰看起来虽聪敏机灵,男女qíng事却似一窍不通,虽和公子关系亲密,却只呼他“哥哥”,并不做它想。
秦不思琢磨着大约是无爰还小了些,待年长了,便自然而然就懂了。可惜的是公子没等到,君上一旨下来,势如涛汛,重如山压。
想到这,秦不思不由得又叹口气,望着眼前垂头用手指摆弄腰间缨络、一声也不吭的无爰,淡淡道:“夜深了,奴让人送姑娘回独孤府吧。”
无爰不动,她咬了咬唇,鼓足了勇气,方轻轻问出句话来:“我,可以见他吗?”
秦不思道:“姑娘要见公子作甚么?”
无爰抬头,灵澈的眸子暗了暗:“少庄哥哥不开心,你听他的歌声。”
见了你,公子怕是会更不开心。秦不思打量了几眼无爰,终是摇摇头,叹道:“公子说过今日不愿见姑娘,姑娘还是请回吧。”
无爰怔了下,眼圈一红,低了头,嗫嚅道:“他是生我的气了?”
秦不思微笑,拍拍她的肩膀,轻声安慰:“不是。公子只是乏了,想休息下。”语顿,秦不思想想,又道:“姑娘明日婚宴也别来了吧。”
无爰眨了眨眼,她抬手抹去眼角的湿润,满脸疑惑:“为什么?无爰给少庄哥哥新作了舞,少灵大哥说让我婚宴上跳给他看,不好?”
秦不思笑容僵在脸上,慢慢收回了按在无爰肩上的手,暗忖:少君可真够心狠的,婚宴让无爰跳舞,不是叫公子彻底凉了心。
他沉吟了一番,笑起来:“少君既如此说,那姑娘明日就来吧。”死心总比整日魂不守舍好。少君意图也是为了公子,细想,并没错。
无爰垂头,小声道:“那桓哥哥呢?家老能不能让他送我回去?”
秦不思怔了下:“桓公子?这么晚,他怕是睡了。”
“我去找他。”无爰转过身,青影一闪,瞬间不见了人。
秦不思摸了摸下巴,苦笑摇头:想来小丫头倒是开窍了,可惜对象不是公子,而是公子刚结jiāo不久的知已,那个神秘的剑客桓英。
翌日骄阳如火。
少庄几乎一夜未合眼,辰时入宫时,苍白的肤色衬着那身裾纹绯袍,更是虚弱得不见一丝血色。瑾公望了他一眼,什么也不说便领着他前去宗祠殿祭祖告天。
少庄步伐踉跄,少灵在一旁扶着他,剑眉紧拧。
“少庄你……”
少灵心终是不忍,yù劝说时,少庄一笑,拂开他的手,伸指按了按额,道:“大哥不用担心,我还可以,定能撑过今日婚宴。”
瑾公回身,瞅了瞅那兄弟二人,缓缓道:“你若不能,也非寡人之子、东齐之嗣了。”
少庄容颜淡漠,唇角一弯,笑看着他的父王。
“父王多虑了,儿臣今日大婚,喜不自胜,所以失态。”
瑾公颔首:“很好。”言罢他转身离去,少庄扬脸,深深吸了口气,再次迈出脚步时,步伐坚定有力,不复虚浮。
少灵望着少庄的身影,独自在原地愣了许久。
少庄的苦藏得深,可他看得分明。少庄自幼重qíng,而他自幼被教寡qíng,他之前并不明白少庄对无爰的不舍,只是昨夜他自公子府出来时遇着站在府前等他良久的独孤妃,当独孤妃对他说了一番话后,他突然觉得——或许,自己和父王当真是错了。
独孤妃说,大义小qíng并非总要悖行,圣人手中,qíng义总是并存而非割舍的,可惜,他的父王一生也无法懂得这个道理。
那个女子,就那般静静站在残月冷光下,一袭金衣,一头华发,最美好的年纪却有着最沧桑的经历,偏偏当她说这话时,面色安详如幽水,一反往常的激烈疯狂。
少灵的心本坚硬如石,但因她的话,心底某个角落竟渐渐柔软下来。
他回头,翻身上马,没有回宫,而是去了楼府找楼乔。人生第一次这般冲动,血液沸腾得难以控制,可他觉得畅快。夏夜蝉鸣,池塘边的凉亭中,他与楼乔对月饮酒,倾诉了一夜,未眠。
楼乔说懂他,可笑的是,他却不懂得自己。
他只知道,兄弟连心,少庄心痛时,他的心也在痛。
少灵静伫许久,猛然脑子里念光一闪,他想起自己叮嘱无爰跳舞的事,心下狠狠一抽,正yù转身出宫时,却又被匆匆奔来的内侍挡住。
“少君,夏国公子宣刚到前殿,君上不在,您是不是——”
少灵收步,敛神端容。qíng与国,他暂时忘却了前者。
“孤即刻去。你去尚书阁找丞相来,孤有话问他。”
“诺。”
大礼朝贺后,时已酉时。霞光万顷,宫灯十里,金城入暮不暗。
婚宴摆在公子府大厅,宾客落座满满,弦乐欢畅明快。厅中央有舞女挥袖,jīng致的妆容,柔软的身姿,华丽的锦罗,繁复的舞步,瞧得宾客们流连顾盼,抚掌称赞。
瑾公高坐于上,少灵夏宣左首一席,少庄和他的新婚妻子公孙氏右首一席。诸贵族大臣欢聚玉阶下,笑语喧哗,人人喜色浮面。
一日劳累,少庄早已jīng神萎靡。他伸手撑了撑脑袋,眼前一阵天旋地眩。
少灵和夏宣互递了眼色,夏宣起身至少庄身旁,喂了他一粒药丸。公孙氏关切地望着自己的夫君,想要上前扶他,却又羞涩不敢。
少灵离座去找无爰,在后院寻了许久,不见人影。好不容易逮着秦不思,问他,却也是一头雾水。
秦不思言,自昨夜无爰姑娘去找桓公子后,他便再没见着她人。
桓英?
少灵沉吟,眉毛一拧后,随即一展。
前厅忽地没了声响,骤然而来的安寂叫少灵一个激灵。他快步回到婚宴,走到厅门时,只觉眼前一暗,心蓦地停止跳动,暗叫不好。
厅间舞女如花,淡青的裙纱,玉色腕袖,倾绝静美的容颜,舞步灵动如仙子坠尘世。
站在厅外的少灵头昏脑涨,坐于高处的少庄气血上涌。
公孙氏望着玉阶下跳舞的女子,心中暗暗称奇,她扭头,正yù对少庄说上今晚她和他第一句悄悄话时,不妨却见到自己夫君苍白得透青的面庞,冷寂得近乎冰封的眼神。
公孙氏唇角动了动,却说不出一个字。她不甚聪明,但身为女子,自有女子的直觉和敏感。她试探着伸出手,抚上少庄后背。少庄忍不住,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来。
瑾公身子一震,忙道:“庄儿?”
夏宣迅速起身到少庄身旁,不动声色地卷去案上被血玷污的锦锻,自公孙氏手中扶过少庄,银针刺入少庄指尖,再次喂给他一粒药丸。
瑾公担忧,放下手中的杯盏:“宣儿,他如何?”
夏宣按指少庄脉上,道:“姨父放心,无大碍。”
满厅宾客本都沉迷于无爰之舞,并无人发现玉阶上的突发状况。只是跳舞的人,她的双眼却一直看着她的少庄哥哥。
无爰停下舞步,心里着急,想要跑上玉阶看少庄时,耳畔猛地传来一句厉喝:“站住!”
无爰呆了呆,望着瑾公,咬住了唇。
瑾公盯着她瞧了半响,脑子里骤然想起十余年前相似的场景,他的婚礼,那人的舞,他的心伤,那人的白发。本以为再不可能疼痛的心瞬间似被人狠狠撕裂一般,怒火和伤痛燃烧了他的双眸,他瞪着无爰,沉声:“滚!”
无爰面色惨白,身子摇了摇。
满厅宾客无声,俱垂下头去。唯有独孤氏一族,眼神微带不满地瞧向高处。
少灵僵立厅门处,身心发凉。
他的身旁,有人重哼了一声,冷道:“这舞,是你叫无爰跳的?”
少灵回眸,脸色痛苦:“桓英,你去哪了?我以为你会看住她。”
与他说话的人一袭深蓝长袍,头戴斗笠,黑纱罩脸,让人看不分清他的五官。他抱着双臂,左手执一柄古剑,身姿修长挺拔,浑身散着凛冽冰寒之气。
桓英不答少灵的话,只问:“如今怎么办?”
这般残局,怎好收拾?少灵后悔不已,勉qiáng镇定下来,想了想,道:“你带无爰离开,婚宴之事,我来。”
“少庄呢?”
少灵敲敲额头:“我的错。”
桓英又哼:“废话。难不成还是无爰的错?”
少灵没空和他辩解,正待举步入厅时,无爰已弯腰一福,颤抖着身子转过脸来,提着裙摆匆匆穿过上千宾客之前。她走到厅口,看见桓英后,蕴在眼中的泪水终是忍不住滚滚滑落。
桓英心不忍,刚要向她伸出手掌,宽袖扬起时那蒙在脸上的黑纱蓦地飞动起来。
“王上当心!”随着一声大喝,蓝影似旋风般闪入厅,古剑出鞘,铮咛一声,挡下了那险险she上龙撵的暗箭。
一支击落,随后而来的,是三支游蛇一般上下飞动、快如闪电的赤黑箭镞。
“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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