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览不语,笑看着他时,眸间微微一暗,神色淡而漠然。
侍卫噤声垂头,退至一旁,任由夜览拉着我走出了行辕之外。
片刻后,山间。夜览带我来的地方是一处斜坡,站在高处刚好能看到自山下入军营的那条唯一的路。脚下是处空地,四周枯糙芥芥,荒芜萧条的景象中,偏偏有几株粉色的樱糙盛放嫣然。
我坐在大石上,抬头看天,笑道:“果然还是帐外的空气舒慡,帐外的天空也格外地宽广。”
夜览笑,不说话。
我低头看了看静静站在石边的他,心中一动,装作不在意地轻声问道:“你们昨夜议事到很晚?”
夜览点头,答话时清俊的容颜间隐起倦色:“至卯时方歇。”
“事qíng都安排好了?”
“差不多。穆下了命令,明早巳时时分便会集兵挥师南下。”
“走水路?”
“不,绕道楚丘,先至曲阜、城濮。而后自西往东,自北向南。”
我抿了唇,沉吟一番方道:“楚丘有重兵,他们总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们借道南下,去对抗他们的军队吧?”
夜览凝了眸,抬头看我:“所以说明晚将有恶战。”
我想了想,突然有点不放心:“晋穆他昨夜一夜没睡,今天又去帝丘城办事,如果明天又要进兵南下,想来今晚还得和诸位将军商量一宿的作战计划吧……那,他不是连休息的时间也没有了?”
夜览扬眉,不答反问,道:“你开始关心他了?”
我面色一红,忙摇头,眸光瞥过一旁,硬是毫不在乎的模样:“没有!我只是担心战事而已,明晚将是你们援军助齐的第一战,能胜,不能败,否则士气一定会受影响。”
见我说得正经,夜览忍笑,伸手拍拍我的肩膀,故作宽慰的神色:“你放心,穆打战从未败过。”
我挑挑眉,咬住唇,不做声。
两人相顾无言,沉默半天,夜览双眸一睨,看着我,忽道:“这帝丘你来过吧?”
我怔然,眸光动了动,神色一黯,依然不语。
“八年前的九月初秋,夏齐两国君王应晋国襄公之邀带各国的公子来帝丘狩猎,夷光你那时有没有跟随庄公来此?”夜览不放弃,继续问。
我垂眸笑了笑,跳下大石,拍拍手掌,道:“怎么,意公子,你要找人回忆往事了?”
夜览低声笑,眸色清冷,光华淡淡:“你当时是扮作无苏的小伴读吧?和今天一样,也是装着一身银色衣裳,对不对?”
我弯了弯唇角,却笑不出来:“你怎么知道?”
夜览叹气,眼角瞅着东面高山上的一处地方,他用手指了指,笑道:“那处悬崖你还记得麽?”
我面色陡然一白,转过头,不敢看他指的方向:“不记得,不记得,都不记得了!你不要再问了!”
夜览笑着用手按了按我的肩,清冽的声音微含暖意:“其实我也不记得了,记得那件事的,是穆。”
“他?”我惊了惊,回眸瞪眼望着夜览,结舌,“他……他那个时候也在?”
夜览莞尔,勾了唇:“他是晋国的公子。那次三国相聚既是晋为东主国,他怎能不在?”
“他那时就认识我?”我恍了恍神,心中骤然一阵慌乱。
夜览不置可否,只问道:“如果不认识你,他还记得你穿什么颜色的衣裳?”
我惘然,突地一个失神,脑中念光一闪,开始意识到什么:“这么说,那次我自悬崖掉下去时,他也在那里?”
夜览笑,柔声问:“你说呢?”
我愣住,摇摇头,茫然呢喃:“我不知道。我那时谁也不认得,那日众公子she猎时,王叔也许了我偷偷骑马跟来。我只记得那日悬崖上有只小鹿,有人要she它,我不忍心便扑过去救。后来见那箭要she向我,我为了躲开,就跌下悬崖了。崖下有深潭……那时……那时湑君也被王叔带来狩猎,他跟在我身旁,是他跳下来救了我……”说到这,我蓦地一蹙眉,眸光一亮,看向夜览,“莫非,那只she向我的箭来自晋穆?”
夜览呆了呆,陡地神色一变,拿手敲上我的脑袋,详怒道:“亏你想的出来!那日拿箭she你的是梁国来晋的质子,汶君。”
我恍然,明白过来,悻悻道:“原来我的仇人是他!怎么后来没人告诉我?”
夜览双眉一斜,冷淡:“因为大家都以为是湑君救了你。都是梁国的公子,一个伤,一个救,况且你除了发烧病了两日外,大人们都以为没什么好追究的。其实不是没人告诉你,而是听说是你自己醒过来后,什么都不问,只知整天和湑君玩在了一处,亲昵得很!”
这话的语气有点不对,似不屑,又似抱不平。
我侧眸,赧然一笑,虽是前尘往事,却也不好意思:“那日是湑君救了我啊,我感激他不应该麽?”
“你怎就认定是他救了你?”夜览掀眉,有些莫名其妙的恼火。
“那日掉入深潭后,救我的人穿白色的衣服。”
夜览噎了一下,瞪眼:“就一件白衣服,你就认定了是他?”
“我被他救上岸后,朦胧中有人在chuī笛。笛声好听极了,像是天籁仙乐。”
“那个时候他的笛声好听?”夜览揉眉,脸色突然有些古怪,想了半天,他忽然点点头,肯定道,“你那时太小,不会欣赏。”
我拧了眉,冷冷看着他。
夜览收拾一下神色,咳了咳嗓子,再问我:“就凭那笛声,你认定是湑君?”
“爰姑说她找到我时,看到那个陪在我身边的人是湑君。”
夜览笑,忽地沉默了,也不再问,而是看着山下。
我抬了眸,盯着他,奇怪:“你问来问去,莫不是要告诉我当日救我的人不是湑君?”
夜览点头:“的确不是他。”
我狐疑,眸光微动:“那是谁?”
夜览轻轻一笑,扬袖伸出手指,指着山下:“是他!”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回眸望去,但见远处烟尘四起,有数十匹骏马奔驰,铁蹄踏翻,威风凛凛中煞气十足。而那纵马驰在最前面的,是一袭黑袍寡然,长发飞扬的鬼面人。
我愣了愣,嗫嚅:“你开什么玩笑?”
夜览默,半天后才答:“这不是玩笑。当年救你的,确实是他!”
匈奴公主
八年前的事说来久远,而与湑君的一切我也在这三年里努力忘却,只是无论我如何努力,唯独对那个白衣轻裳的少年初始心动的感觉和缘由却是怎样也抹灭不了地深深映在脑中。
湑君十年前来齐,明德殿上的匆匆一瞥,我能记得的只有那个苍白瘦弱、神qíng怯而慌张的模糊影子。那时的我,在王叔和诸位兄长的宠爱下骄傲昂头,纵使展颜对那个来齐的梁国质子微笑,也不过是大国之尊仪、公主之礼节,是习惯,也或是怜悯和同qíng,而非本能的欢喜。
一开始的接触,不过是迷雾中的花,我远远望了一眼,却什么都没看清,于是回头即忘。
后来王叔命他搬来东宫之侧的芜兰殿,伺候我的小宫女对之神往,念叨说远到的梁国公子白衣俊雅,且善chuī一手好笛。我笑了,不满她的说辞:“他再俊雅,可比得过我那二哥?”
听我提及无颜,小宫女不再神往,而是羞涩了,头一低,娇俏的脸蛋顿时红起来,小声倾诉道:“湑君公子自然不比无颜公子……无颜公子,他是奴婢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我抿唇,扬了眉,依旧不满:“夷光若是男儿,定会比二哥还好看。”
小宫女莞尔,扬手继续帮我梳发,笑道:“公主这样也很好看,和无颜公子一样好看!”
我甩甩头,不让她梳发,自己在发尾胡乱系了根明紫彩带,转身便去长庆殿找无颜。谁知到长庆殿门口时,殿里传来一缕飘扬悦耳的笛声,笛声清幽动人,仿佛是自九霄上缥缈下凡尘的仙乐,举世莫能及。
我站在殿外呆了片刻,这才知天下人所言“执宋玉笛者、必chuī王者乐”的话所言非虚。走了一步入殿,紫衣无颜,绛纱夷姜,淡huáng长袍的无苏各坐一侧,或闲暇敛眸,或出神怔然,皆正仔细聆听着窗前那雪衣身影横chuī长笛。
我抚掌笑出声,道:“湑君公子好笛声!”
众人恍过神,侧目朝我看来时,站在窗旁的白衣少年对着我微微弯下了腰:“湑君见过夷光公主。”
我挥了衣袖负手身后,朝他笑:“湑君能不能教夷光chuī笛,夷光喜欢你的笛声。”
一抹淡淡的红霞飞上少年苍白的面庞,他笑了,颔首温柔,轻声:“湑君之幸,自然愿教。”
我得意,正待靠近他时,身后一只手却拉住我,将我一下拽过去。无颜按着我在他身边坐下,凤眸一睨,望着我笑:“你要学chuī笛?免了吧?”
“为何?”我有些恼地扳开了他扣紧在我腕上的手指。
无颜挑挑眉,目色一离,似不屑:“宫商角徽羽,前段时间你学琴不过学了个四不象,如今又学笛?难见天赋!”
我咬唇,抬手便揍他,闹:“我偏要学chuī笛,学会了偏要chuī给你听!”
无颜皱眉,握住我的手,苦恼的模样:“饶了我吧?好乐娱人,陋乐伤人,若将来学笛如你琴声那般难听……残害人耳朵不是?”
我瞪圆了眼。
湑君在一旁笑,不慌不忙地道出声:“公主聪慧,湑君定将一身笛艺教给公主。”
我转眸看他,嘻嘻笑:“你真会说话。”
无颜咳了咳嗓子,松开我的手将我推开,闭了眼躺至身后的长塌上,神色懒懒,口中呢喃道:“去学吧,去学吧,学会了再回来chuī给我听!自然,我估计没个三五年你是不会chuī给我听的,对不对?嗯?”
三五年?我有那么笨?我气恼,转身问湑君,谦容有礼:“湑君公子,可否借笛一用?”
湑君怔了怔,而后面色一松,欣然将宋玉笛双手递来。
我执了笛,扬袖稍稍擦过笛孔,凑至唇边后,靠近无颜的耳朵呜呜咽咽狠狠chuī了一通。
无颜捂耳,绝美的容颜间神色痛苦不堪,他睁眸横了我一眼后,忙挪了身子直往塌里躲,口中喊道:“你饶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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