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砂泪_池灵筠【完结】(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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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谷风习习

  元珊将鸟笼子搁在栏边,轻轻劝道:"娘娘,不是今儿早才答应了安尚书要静心读书么?前不久才行完笄礼,李尚宫说娘娘还有许多东西要学呢。"

  上官嫃回身继续沿着长廊朝前走,一根根廊柱从身边掠过。她这些年数了许多回,这道西廊,共有一百六十九根廊柱,走到尽头,转个弯就是司马棣的寝殿,可她从来没有勇气转过那个弯。折回来从头再走一遭、再走无数遭,或许总有一遭能遇见他。

  明年开chūn便是秀女大选,恐怕这道长廊不再属于她一个人了。

  李尚宫陪长公主在御花园中信步徜徉,温声细语地说着后宫事务。对长公主来说,事无巨细,每日所闻皆要一一回报。

  司马银凤望着御花园里整片整片的葱郁,微微蹙起眉,似自言自语道:"连朵花儿也见不着,这叫什么花园。"

  "不如去太液池,如今的夕莲花开得正好。"李尚宫提议道。见长公主并不反对,便引了这一簇人往太液池去。

  重重花瓣的夕莲花在骄阳下开得极好,衬着底下翠绿的莲叶,一朵朵点缀在水面上,蔓延到太液池的尽头,远远看去,如天际着了火一般。司马银凤站在华盖下仍然嫌热,摇着团扇说:"也不知是不是这夕莲花的缘故,像火一样,让人觉得炽热。"

  李尚宫似笑非笑道:"公主殿下,心静自然凉。"

  司马银凤将团扇jiāo给身边的婢女,轻笑了两声道:"李尚宫教本宫如何才能心静?那倔丫头还是这么不识趣,每日去请皇上,结果只能日复一日地失望。"

  李尚宫垂目道:"她何尝不懂,只是明明知道结果,却还一味地坚持罢了。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司马银凤扬起下颌,盯着护栏上一对雀儿,曼声说:"本宫也怜惜她,只是这世上谁不可怜?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李尚宫不再答话,默默地站在一旁。司马银凤忽而叹了口气,道:"李尚宫,明年秀女进宫之后,若无变数,就给他们安排合卺吧。"

  李尚宫沉稳应声,心却突突直跳,待长公主转身之后,她的唇边泛起一抹欣慰的笑意。

  门窗之上都垂着湘竹帘子,一条条竹签被金线络得极平整。阳光斜斜透进来,被竹帘切割成细细的横纹。圆桌上堆积着司衣局送来的衣料,元珊捧着小册子,一面清点一面时不时念出声,"江宁织造……贡缎、蝉翼纱……绫、罗、缂丝……"

  上官嫃半倚在矮榻上,一手支着侧脸,眼睛斜斜向上睨着正在小憩的八哥。月白的广袖绸衣衬得她身段姣好,只是缺了几分生气。

  元珊欢喜地唤道:"娘娘,挑些喜欢的吧,好让司衣局赶制。"

  上官嫃收回视线,歪头望着桌上满满的绫罗绸缎,恹恹道:"每年都是这些,挑来挑去也没意思。我深居简出,哪儿用得了那么多衣料。"

  第23节:第三章谷风习习(2)

  元珊道:"皇后娘娘,李尚宫娘娘说明年开chūn之后有许多秀女进宫,娘娘是后宫之首,不会像现在这般悠闲了。还是多备些衣物,以免到那时候司衣局忙不过来。"

  上官嫃不再言语,扭头望着书案前专心致志的安书芹。安书芹从容、淡雅,似乎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搅乱她的心绪,这正是上官嫃所向往的。要做到心中了无牵挂,谈何容易。

  竹帘哗啦一声响,莫尚仪神qíng严正掀帘而入,吩咐元珊,"别的暂且放下,先挑几匹素色的料子,快快送到司衣局去赶制。"

  上官嫃起身而坐,问道:"莫尚仪,出什么事了?"

  "凉王爷归西了。皇上下诏为凉王爷大办丧事,在金陵选块风水宝地赐予厚葬。皇后娘娘也得敬老凉王一声三皇叔,是要哭灵的。刚承袭了爵位的新凉王要携妻儿进京谢恩,娘娘免不了陪同皇上一道接见他们,多备上几身素雅的衣物好。"

  上官嫃轻轻哦了一声,侧头瞥见安书芹在发怔,她握笔的手略微颤抖,迟迟没有落下,从笔尖凝结出一滴浓墨,落在宣纸上,渐渐晕开。安书芹恍然搁下笔,神qíng错愕地望着书写工整的长卷。抄了一上午的书,被这滴墨毁了。

  老凉王的灵柩入宫那日清晨,玉露零零,好似半夜下过雨一般。棺柩前,新凉王司马琛挂了白袍,携妻儿郑重其事地一步一顿穿过东直门。丧乐如期响起,队伍最末的僧人开始摇铃诵咒,一片号啕哽咽声浩浩传开来,回响在宫墙之间。

  待众人渐渐走上了祖庙前的白石甬路,愈发哭得悲恸了,惊动了甬路两旁的苍松翠柏上的一gān燕雀。

  上官嫃与司马棣早在祖庙等候,殿中各人无一不凝神肃穆。高高月台上设着古铜鼎彝等器,棺柩之外,燃着七盏大灯、四十九盏小灯,另有香花、金银等祭物。待棺柩停放妥当,司马琛领着众人三跪九叩,接着宣读祭文,哀痛到极点时,他几乎发不出声。

  司马棣亲自把酒浇奠,接着与司马琛安慰了几句,跪在灵柩一旁的美妇和少年磕头谢礼。司马棣的视线在少年身上停顿了一刻,转身回座。跟着后面的上官嫃不禁多看了那个少年一眼,他是新凉王的世子,长得端正体面,眉眼之间透着一股仁厚,但不知什么原因,显得压抑而颓废。上官嫃按例对司马琛的妻子说了两句抚慰的话,刚抬脚,便听得身侧重重的磕头声。扭头回望,那少年目光低垂,神qíng木讷。上官嫃再抬头寻着司马棣的身影时,发觉他眼里飘过一抹不可捉摸的神思。

  乐声、抽泣声、诵经声,夹杂着一些缠绵断续的哀悼话语,渐渐地就漫过了整座祖庙。

  时至酷暑,好在殿宇深广,加之竹帘遮阳,一进寝殿反倒觉得yīn凉。司马棣拂了拂衣袖,忽然盯着宽袖翻边上的jīng致花纹,问:"小兰子,这个花纹前日还没有,谁绣的?"

  戴忠兰低声道:"回皇上,是皇后娘娘。"

  司马棣一怔,眼角余光瞥了眼侧前方的司马银凤,不再说下去了。

  戴忠兰命人去准备凉茶和冰镇瓜果。司马银凤就着矮榻半躺下歇息,叫了宫婢过来捶腿。她忽然扭头望着司马棣笑道:"皇上,李尚宫挑的那几名婢女是不是不够新鲜了?鲜少见她们贴身伺候。"

  殿中本来极静的,隐约听见远处的蝉鸣跟今日哭丧的人一般声嘶力竭。司马棣沉吟着:"朕还是习惯小兰子在身边。"

  司马银凤轻笑两声,微微合目,"若是不喜欢了,再叫李尚宫挑几个过来。"

  司马棣平和道:"朕亲政不足两年,一直不敢有违皇姐叮嘱,素日里勤于政事,为朝堂尽力。至于女子,不过是闲暇时的玩物,多几个,少几个,实在没分别。"

  司马银凤掩口而笑,粉面微红,"皇上可是长进了,视女子为玩物。不错,帝王之心不能jiāo给任何一个女人,不然,就如楚霸王,落得那般结局。"竹帘的影子烙在司马银凤身上,一道道光亮衬得她身段婀娜,指尖的景泰蓝护甲无意识地在腿上一下一下地敲着,问,"皇上千方百计地把司马琛弄进京来,打算拿他怎么办?"

  第24节:第三章谷风习习(3)

  司马棣坦然答:"凉州兵马乃全国之重,此番三皇叔驾鹤西去正是大好时机。朕不想拿他怎么办,只是想看看在他心里,兵权与爱子,究竟哪个的分量比较重。"

  司马银凤手下一顿,猛地睁开眼,"你要扣押凉王世子?"

  司马棣抿唇而笑。司马银凤出神地想了一阵,问:"要除他么?"

  "朕更想念及叔侄qíng。"司马棣一挑眉,端起茶盅来呷了口。

  司马银凤轻轻念叨:"司马轶……可是我们心头的刺啊。八年前那一箭皇上若是没躲过去,继承皇位的第一人选就是司马轶。如今你倒要留他在宫里……也罢,即便除去一个司马轶,还有不知多少个司马在觊觎皇位。皇上英明,就全凭皇上做主了。"

  "所有yīn谋都见不得光,朕偏偏要把它撕开来晒晒。那案子瞒了这么多年,圆满得没有一丝破绽。但人心不比事物,不可能圆满,一定会有破绽。"说完,司马棣一手撩开了竹帘,刺目的阳光倾泻而入,浮在空中的灰尘缓缓飘dàng、无所遁形。

  风带起银钩一动,纱帘松散开来,书房里的光线顿时清淡了许多。元珊正要前去,上官嫃叫住她,"不必了,就遮遮阳也好。"一手用huáng玉镇尺抚平了宣纸,提笔蘸墨在纸上行云流水,现出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手腕带动胳膊潇洒自如,隐藏在湖绿绉纱下的浑圆肩头随之一动一动,丝毫不滞钝。

  元珊总爱支着下巴在一边静静看着,脸上不自觉地挂着钦羡的笑意。

  通篇文章一气呵成,笔尖在结尾处重重画了一钩,上官嫃双目焕然一亮,朗声念道:"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搁下笔,侧头往安书芹那边望去,却见她出神地望着窗外发愣。上官嫃心中犹疑,却只像平日一样恭敬唤她,"老师,学生写好了。"

  安书芹受了惊般扭过头,眼睫微微颤了颤。上官嫃捧了书写整齐的宣纸呈上,静候在书案前。安书芹低头匆匆扫了几眼,道:"孟子?卑职记得今日娘娘应当论《诗经·秦风》。"

  上官嫃答:"《诗经》不是论了好多回么?老师,我不想再论《诗经》,《孟子》、《尚书》可好?"

  "这……卑职要请示李尚宫才行。"安书芹神思恍惚,话音忽轻忽重。

  上官嫃太过熟悉安书芹平日里的行为举止,未免觉得她这几日有些怪异,关切地问:"安尚书,近日是否身体抱恙?"

  安书芹缓了缓,娴雅一笑,"大概是酷暑难耐,不碍事,皇后娘娘费心了。"

  元珊cha话道:"我看是太闷了,老凉王的后事虽然办完了,可凉王爷一行人还在宫里;皇上还挂着白襟,大家更不敢造次,都闷着憋着累极了。不如出去走走,透透气。若怕闲言碎语的,就往人少的地方去,比如……太液池。"

  上官嫃回头睨着她嗔道:"谁不知道你想去看莲花?"

  元珊眯眼笑道:"奴婢有什么心思皇后娘娘一眼就瞧出来了。"

  上官嫃再看看安书芹魂不守舍的样子,道:"那便去吧,总归没心思写文章。"

  天色碧蓝澄清,仿佛透明的冻子。湖水碧绿,涟漪漾漾,花叶生机盎然。

  随着华盖渐渐往池心的亭台走去,兀然发现岸边一座华盖沿着御花园里的甬路缓缓而来。上官嫃反应极快地指着那边问:"是皇上的步辇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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